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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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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约6334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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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作者:蜂蜜薄荷糖
内容简介:
晋江VIP2021.07.07修订版
天潢贵胄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从贵女到皇后,前世阿素如履薄冰。重活一世,她只愿耶娘千岁,阿兄常健。然而,那人却不愿放手了。有花堪折直须折,帝心纵难测,美人如故,忍不爱?
双重生,仿唐苏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主角:李容渊 ┃ 配角:阿素、姜远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花堪折直须折


第1节
《折枝记》
作者:蜂蜜薄荷糖
文案:
天潢贵胄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从贵女到皇后,前世阿素如履薄冰。重活一世,她只愿耶娘千岁,阿兄常健。然而,那人却不愿放手了。有花堪折直须折,帝心纵难测,美人如故,忍不爱?双重生,仿唐苏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容渊 ┃ 配角:阿素、姜远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花堪折直须折
作品简评:
女主前世是勋贵之女,嫁与男主为后,与男主误会重重,最终死于一场宫廷谋杀。再醒来时回到十年前,穿越到一个小官之家的庶女身上,而前世的自己这一世则早夭。再遇男主,她百味陈杂,却因机缘巧合被男主收入府中养大。在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终于探寻出前世的真相,解决反派与家人相认,在明白男主心意与男主成就一段帝后佳话。本篇文字优美,考据严谨,栩栩如生展现出的波澜壮阔的盛唐之景,女主的成长与男主的令人感同深受,错综复杂的剧情引人入胜,人物设置并非脸谱化而是各有特点,值得一读。
第1章 旖梦 四肢摊开趴在美人榻上,阿素睡得……
兴平二年暮春的长安,清平治世,李家天下。
曲江的雾,南山的风挟着潮气悄无声息潜入太兴宫,长秋殿中连幅的鲛绡似瀑布自高悬梁架倾泻而下,绵延无尽深处。却寒帘后微微晕出宫灯的暖黄,若远山重叠,流云隐月。
鎏金莲花缠枝熏炉中燃着沉水,腾起蓬蓬的细烟,明明灭灭。七宝帐中阿素倚着鹧鸪枕做了个甜甜的梦,又回到自己六岁那年。
那时的夏日虽未有如今这般的嚣热,但左右也躁得无边,漫漫朝光在太兴宫浩渺的太液池中一卷,便氤起一层暑气。鲜碧欲滴的莲叶绵延到天际,斗折的水榭回廊下的那簇艳莲被身姿轻盈的宫人悄悄折了一枝,露脆生生的断茎来,细小孔隙牵着细丝,仿佛还缀连临风亭藻井下八曲水晶盘里团团的莲蓬。
纤手剥开饱满的子房,水葱般的指比新鲜的莲蓬还嫩上一分,泛着粉的指尖拈起一粒籽剖开掐去莲心,那莹白莲子便送到了她嘴边。
阿素迫不及待咬上美人的指尖,鼓着腮咽下了那还带着水汽芬芳的白玉子,片刻后嘟着唇含糊不清道:“苦……”
数位宫人环侍在一旁,她的傅母蔡夫人将拱在茵褥里的她抱进怀里,嗔笑道:“那下次还嚷不嚷着要食莲子?”
阿素窝在她丰腴的怀里,揪着她臂上的金钏,眨着乌亮的眼睛道:“阿嬷,我想吃酥酪。”
她虽然只有六岁,却生得粉妆玉琢,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着藏着雾气,睫毛扇子似的忽闪,酒窝甜甜一现,蔡夫人简直拿她无法。她原本也是官家女子,因族罪入掖庭,发长公主府为奴婢。在闺中时便有才名,蒙赦,诏为女傅。自己未曾生育,便将从小带大的阿素视为亲女,疼爱万分,只是小县主挑食得很,这边莲子的公案还未断,那边又起了凉食的风波,这么想着,微微发起愁来。
那酥酪是用发酵的羊乳混了冰屑堆成,上面再浇上鲜果酿的蜜汁,夏日炎炎,想一想就令人垂涎欲滴。岸边嘉木成荫,蝉声阵阵,怀里的人本来就馋猫似的,这暑气一蒸,倒也无怪她爱吃
像是知道自己的傅母会妥协一般,阿素埋在她怀里,扭着身子小声补充道:“要樱桃的。”
仲夏之月,天子羞以含桃,先荐寝庙。蔡夫人怜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不过才这般年纪,倒已知时令了,只是她想了想觉得不能万事都由着她的性子,便狠下心道:“这般贪食,又像上次那般肚痛,哭得哼哼唧唧,看谁哄你去。”
阿素偷偷瞄望了蔡夫人一眼,见她神情严肃,知道这次是真吃不到酥酪了。她委委屈屈嘟着嘴,对面的美人倒是笑了,她生的极美,这一笑便是云销雨霁,年幼的阿素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美人将她从蔡夫人手中接到自己怀里,垂眸望着她笑道:“不让吃便不吃了,阿姊抱你去凉殿睡一会好不好。”
蔡夫人犹豫着要不要松手,阿素已经一头扎进了美人怀里,趴在她肩上,望见傅母兀自不放心的神色,细声细气道:“阿嬷累了,有阿姊陪我便好。”
那凉殿矗立在对岸,是拂菻国的匠人造的,精巧奇丽,有庞大的水轮将清澈的池水一节节引到攒尖顶,四面激流倾泻而下,成帘飞洒,凉而不寒,是绝佳的避暑之处。
阿素向来喜凉,午后热燥,若不在凉殿里便睡不安稳。蔡夫人年纪大了,凉气入体便觉得肩膀酸痛,便只能让宫人陪她睡。往常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此时望着怀抱阿素那位明艳不可方物的虢国夫人,她却忽然有些迟疑。
这女子原是淑妃族兄之女,父母病故,入宫随侍姑母,越大出落得越娇艳,双十年纪不曾指婚什么人家,却被陛下封为国夫人,禁宫之中便隐约有些流言传出来。
蔡夫人并不情愿将阿素交给她,只是却拦不住阿素喜爱她。只因在阿素看来这位阿姊不仅生得美,身上也香香的,而且是种她从没见过的,奇异的花草香,叫阿素很是喜欢。所以一来二去,这两人年龄虽差了些许,但一个是陛下的甥女,一个是淑妃的侄女,都在宫里客居,倒成了忘年之交。或者说,是阿素时常缠着人家陪伴自己。
就在这犹豫的片刻,棠蕊已抱着阿素走下临风亭登船,蔡夫人反应过来时那小舟已经驶向了对岸,有四五个宫婢侍立在一旁,蔡夫人攥着帔子在岸边望了一会,远远望见她们下了船果真走入凉殿,便笑自己大约过于多心了,想到还有那几个婢子照应,断不会有什么妨碍,也就放下心来。
四肢摊开趴在美人榻上,阿素睡得极熟,这凉殿前后不过几丈,四面皆空,几根廊柱撑起翘角的飞檐,四面皆是薄薄的水幕,将热浪阻在外面,也将水面上茫茫无际的景物掩得模模糊糊。扎扎的水车声混着湿润的水汽漫在四周,隐约还有沁人的草木气息,惬意舒适得很。
金乌略略偏西的时候阿素方醒,推开身上盖着的锦丝薄衾,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发觉身边竟一个人都没有,不仅阿姊不在,连那几个宫婢也不到何处去了。
她小小地唤了一声,却没有人应,茫茫天地间只余哗哗的流水声。第一次一人独处,阿素抱着水晶枕,忽然就害怕起来。身下的玉簟原本被她捂热了一片,此时也渐渐凉了下去,她努力推开榻上六折的髹漆仕女屏,从窄窄的缝隙中挤了出来。
下了地阿素方觉异样,低头才发觉履袜都被除了,一双嫩生生的玉足直直踏在地上,幸得铺了蜀锦地衣,倒不怎么凉,只是右足踝上不知什么时候用红丝栓了串金铃,走起路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她想阿姊了,也想阿嬷,更想宫外的阿娘,说好今日和耶耶一起来接她,等了半日也不见人,是不是不要她了。想到这阿素便觉得委屈极了,她明明这么乖,这几日都有好好吃饭。
阿素急急惶惶向外走,想去寻阿娘。凉殿四周都是水幕,只留了一人宽的一道,她沿着那道缺走出凉殿,不远处便是一片扶疏的花木,平仲峻茂,槐柳成荫。
然而刚走几步便听到隐约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像是要没了气儿似的。她向着花丛又走了几步,那声音便更清晰了些,阿素听了一会,觉得那人也并不十分伤心,究竟是不是在哭,她也迷茫了。
不多会声渐止息,一个低沉的男声道:“到朕身边来罢。”
过了会又笑道:“怎么,不情愿?”
片刻后方有女声轻柔怅惋道:“只怕日后,姑母不能容我。”
那男声淡淡道:“她不敢。”
那女子嘤泣道:“妾自承宠,得窥天颜足矣,又岂作奢望。“
那男声叹道:“如此叫人怜惜,要朕如何舍得下。”
阿素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她努力扒开长草和花枝,却望见不远处有个人。竟是阿姊,她又惊又喜。
那画面是极美的,一丛开败了的海棠中美人螓首低垂,缀珠的诃子散了,露出修长的颈子和大片雪白的肌肤,身下石榴裙沾着草茎汁液,仰起面时脸颊上染着绯色,似是刚哭过。有个英武的身形覆在她的身上,用力掐着她的腰肢,阿素十分担心那细腰要断掉了。
而望见那人侧颜,阿素发觉竟是她的皇帝阿舅。她高兴极了,每次阿舅见了她都要将她举得高高的,这次终于有人可以带她去找阿娘。
她有些兴奋地想扑出去,却忽被人从身后蒙住眼睛,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捞进怀里,接着便被抱了起来。
她扭着身子挣扎,却正对上一双秀澈的眼,那熟悉的气息正是她钟爱的。
阿素顿时松下来劲儿来,在他怀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之后满足地闻了闻,果然是混着枫香的白檀。方才着急起的一身汗落了下去,她小小唤了声:“九哥哥。”
李容渊将食指放在唇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抱着她迅捷地走出那片花丛。阿素不老实地拱来拱去,奶猫似的。李容渊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抚着她脊背,低叹道:“又闹什么。”
阿素努力转过身,伏在他肩上,才注意到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一段,岸边的凉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他们一路,李容渊望向她光裸的双足,皱了皱眉,阿素适时打了个喷嚏,他的眸色更深,目光又落在那红丝穿着的金铃上。
阿素直觉他不是很高兴,一只手握上她的足踝,将那金铃解了下来。
而她还在想着方才的事,埋在他颈项里,茫茫然道:“阿舅为什么要欺负阿姊。”
李容渊抱着她继续向前走,想了想道:“因为她不听话,总挑食。”
阿素闻听此言,倒像找到了知己,原来阿姊竟同她一般,无怪阿舅比阿嬷还厉害,凶得她哭红了眼,这么一想,便不禁生出同情来。
方才不觉,此时见到他,阿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可是件顶重要的事。
“是不是阿舅许了你出阁,已定好了日子。”她努力像大人似的开口,却藏不住软软糯糯的声音。
李容渊淡淡“唔”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道:“知道的倒不少嘛。”
其实阿素并不懂什么是出阁,只听阿嬷说于诸皇子而言这是极重要的一件事,让她见了九皇子便规规矩矩地颂贺。可阿素知道,待出了阁他就不住在太兴宫里了,这么一想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那些背会了话便一点也说不出来了。
所以她只是窝在他怀里,小声问道:“那是不是,以后入宫就见不到你了?”
李容渊没有说话,身边有个老宦官恭敬答道:“丰乐坊离皇城不远,自然得空便去探望贵主。”
阿素顺着声音望去,发觉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黄衣内侍,仔细瞧了瞧,原来是杨英,她睁着大眼睛道:“连你也要一起去?那……能不能也带上我?”
说完又偷偷望了李容渊一眼,她自觉吃的也不十分多,一向是很好养活的,于是继续小声央道:“好不好嘛?”
杨英抬头望了她一眼,擦了擦汗道:“这……老奴……”
李容渊拍了拍她的背道:“永宁,莫再难为他了。”
之后又淡淡道:“你阿娘来了。”
果然,这句话即刻便引走了阿素全部的注意力。
景云十七年的仲夏比往常都更喧闹些,就在这蝉噪声中,淑妃高氏诞下的小公主方满一月。今上子嗣绵延,此前已得了十七位公主,所以她的降生便显得有些平静,只在弥月时由母亲抱着去拜见太后。
清思殿翠帷之后,窦太后在一众云髻蝉鬓的内外命妇拱绕下接过自己的第十八位孙女,笑着点了点她胖嘟嘟的小脸,用一把缠丝金剪铰掉了她的一撮胎发,便将她交给了一旁侍立的乳姆和宫人。
她年轻时惯于端坐在高殿之上珠帘之后,倒让人忘记了她也曾是个仙姿佚貌的女子。如今她靠在矮矮的胡榻上,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当真成了位慈爱的老妇人,只是年华不曾磨平她的锋锐,眼角细纹掩不住她鹰凖般的目光。
她是惜福之人,归政于皇帝,放手干脆,只可惜她的后辈们却像极了年轻时的她,这些年明争暗斗她看在眼里,只有唯一的女儿性子有几分肖似先帝,所以格外珍爱。
今日几位已出降的长公主也都入宫来,长安城中铺设的供牛车出行的锦帐绵延数里,直通到昭凤门。但众人中只有一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想来她的女儿缘也是很薄,生了三个儿子,才以高龄得这么个幺女。
窦太后刚一抬眼,便见安泰已婷婷袅袅上前,向她拜倒:“圣后万福。”她笑着伸出手臂,安泰便起身扶着她,又亲亲热热唤了句:“阿娘。”
她只松松挽了个髻,斜插着两支红玉簪。眉心贴着金箔花钿,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蝶。走过来时身姿聘婷,腰肢纤细,流水般的帔子拂过地上的莲升砖,坦领下丰腴隐现,肤若凝脂。
安泰偎依在窦太后身边,顾盼间寻找一番,望着她撒个了娇,笑道:“怎么不曾见我的宝儿?想来是阿娘舍不得她,专门将她藏了起来。”
窦太后嗔笑道:“倒是会编排朕。还不是方才闹着要赏荷花,命人带着上太液池边去了,朕看呐,其实就是贪玩。”
安泰知道阿娘口中虽这么说,实则心里最舍不得阿素这个外孙女,不然也不能过段时间便要将她接进宫里住着,她的宝儿在宫里的时间倒比在她这个亲娘身边还长。
只是她自成婚以来,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夫家人丁不兴,她一直盼着能多为他诞育子嗣,却一直未能如愿。
一旁的顺颐将女儿阿樱搂进怀里,望着安泰笑道:“怎么不见驸马。”
顺颐的娘只是位宫人,因窦皇后当年极想要个女儿,先帝便将她养在皇后身边,后来皇后果然得了个女儿。
她与安泰自小一同长大,安泰很是顾念姊妹之情,为爱女请封也带上了庶姊的女儿,两位贵女一位封永宁县主,另一位封长平县主。两人关系亲近,言语间便随意了些。
窦太后闻言,在一众年幼的孙子孙女中寻了片刻,也望着安泰道:“怎么不见鲤奴?”
安泰微笑道:“元郎带着他在外殿。”
窦太后笑道:“都是家人,不妨的,朕念外孙了。”
顺颐打趣道:“恐怕不是妨不妨,而是阿妹不舍得驸马见我们这些女眷。”
安泰晕生双颊,斜飞了她一眼,对身边的秋瞳道:去请郡王和世子来。”她生得好看,眼波流转有千般妩媚。
元子期飒踏步入内殿的时候,谈笑的声音忽然都停了,数道若不经意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在他身上,掩在团扇下的窃窃私语诉说的是这位前朝的皇族,果真有名士遗风,言行举止皆透着道不出的从容优雅。
父亲是开国时封的异姓亲王,袭爵降等,他如今承郡王之爵,澜袍玉带銙,神彩秀澈,风姿无度,身畔的小郎君与他如出一辙。
元子期牵着爱子的手,沉静立在安泰身旁。那样颀长的身姿,担得起任何一个女人倾心的倚靠。他俯身与安泰低语,眉目英挺,唇畔带笑,安泰脸上便绽出一个浅浅酒窝来。
元剑雪端庄跪坐在外祖母面前叩首,窦太后笑着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太子妃杨氏以扇半遮面,微笑道:“小郎如此俊秀,倒将亲孙儿们都比下去了。”
她的正经君姑王皇后也笑道:“可正不是如此。”

第2节
众人顿时笑作一片,安泰是太后爱女,先帝时荣宠已极,方才的话也只适合太子妃说,她与王皇后皆出自高门郡望,此言一出,既讨了安泰的好,也彰显出她不同寻常的地位来。
今日本是小公主满月,这话题一引,正事被冷在一旁,无异喧宾夺主。淑妃将女儿抱在怀里,温温婉婉坐在一旁,唇畔带笑,眉目间却隐有哀愁,楚楚堪怜。然实则她再明白不过,王皇后失圣眷多年,只在太后这里勉强维持体面,于内廷她位同副后,自不会争这一时。
只可惜这次她又得一女,若是一子,也能稍微帮衬着些六郎,她望着年轻娇艳,春风得意的太子妃杨氏,微微扬起唇角,这样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安泰忽抬眸对元子期道:“暑气一晕,这般燥热难耐,夫君重去燃一炉香来罢。”
贤妃阴氏笑道:“如何能劳烦天家娇客。”要唤宫人,却被顺颐用眼神拦了,她知道安泰只是不愿让驸马被这些后宫之事污了耳目。
元子期一笑,姿态娴雅走到殿内一角,从腰间蹀躞带下取下一丸香,修长的指将其碾碎,投入熏炉,以香箸拨之,有沉静的烟气漫上来,引得一片状不经意的回眸。安泰望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有些怔怔,他本有出世之才,只因尚主,如今是卫尉少卿,不过闲职,只能寄情山水,潜心教女侍香,如潜龙困于池,倘若未做驸马,又会……
窦太后见安泰心不在焉的样子,知她挂念爱女,想唤人抱过阿素,此时却见阿素的傅母蔡夫人急急惶惶奔进来,叩首在地上瑟瑟发抖。
窦太后神色一变,安泰也敏锐察觉不对,起身道:“怎么?”
蔡夫人抬起头,流泪道:“奴婢万死,寻遍了各处也不见小县主。”
安泰一颤,窦太后沉声道:“那么多人跟着,怎会不见?”
蔡夫人哽咽道:“原本无事,过了午虢国夫人抱了她去凉殿小憩,奴婢再去寻,便一点人影也寻不着了。”
虢国夫人这四字一出,下面便有些暧昧不明的目光交接,最后都落在淑妃身上,这些时日她不便侍寝,隐隐有传言她那位侄女与陛下颇有些不清白。
王皇后大约也曾听闻此事,目光严厉,她出身高贵,最不喜轻浮。贤妃知她心事,轻声道:“小门小姓,无怪如此。”
淑妃艳冠后宫多年,与她比之,他人皆失意,无怪贤妃意有所指。所以旁人言语她向来一笑置之,况且广陵高氏虽不及七望却并非小姓,她的两位兄长,一位是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实实在在的宰相,而另一位则是南衙的左羽林将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郇国公的孙女,赵王妃沈氏微微叹了口气,她祖上是武将,贵以勋功,这样的出身在诸王妃自不算好,所以重要场合她向来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话被指摘了错处,此时不禁又坐得更端庄了些。
这边各怀心事,那边焦急的亲娘已经几步走到殿下,就要亲自去寻爱女。元子期揽过安泰,望着蔡夫人沉声道:“你将今日的事再讲一讲。”
然而话音刚落,便有人缓缓步入殿中,安泰望见那人眼睛便是一亮。身边有人轻声忧道:“九郎?”安泰知是他的养母德妃。
阿素从那人怀里直起身来,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带着困意拖着长长的尾音唤道:“阿娘。”
安泰又嗔又喜,李容渊望着她微笑道:“我见永宁在凉殿里睡着,便抱她出来走一走。”
窦太后见外孙女连袜履也未穿,不悦道:“怎么能让她光着脚。”
知道窦太后一向不喜欢自己,李容渊将阿素交给安泰,肃然立一旁听她训斥。
即刻有宫人趋步上前,捧上一双缀着硕大明珠的小小翘头履,十一岁的元剑雪接了过来,自告奋勇要给阿妹穿。
阿素望着阿兄捉着她双足严阵以待的样子,只觉得痒痒的。
“笨。”她在阿娘怀里认真嫌弃起自家兄长来,元剑雪垂着睫毛,闷声给她穿鞋。
之后阿素一转身便看到了阿娘身边的耶耶,殿内香香的,她深深吸了口气,细声细气道:“是龙脑,伽罗,唔……还有一点点麝。”
“只有这么小这么小一点。”她眸子闪亮,伸着小手认真地比划。
元子期微笑道:“我的乖女还是这般聪敏。”这是只属于他们父女俩的世界,安泰纳宝般将女儿抱给夫君。
然而就在投入阿耶怀中的那一瞬间,阿素忽然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双眼,黑暗中满目是鎏金顶上垂下的层层帐幔,一角的香兽吐出袅袅青烟,她自知如今身在长秋殿。却寒帘外有细微的声响,她也知是殿中的女官青窈身姿轻盈地走了进来。
“几更天了?”阿素蜷进榻上缠缠绵绵又柔软的锦丝中,闷声道。
青窈轻声答道:“回禀皇后,现下已是五更了。”
第2章 芳华 他另一手正虚扣在她腰上,握着她……
原来已是五更了。
夜昼之分为晓,一月之初为朔,此时正是残夜褪尽,万物更迭。记忆中阿耶的面目早已模糊,阿素靠着隐枕,不知为何自己又重温那样的旧梦。
她含着怅惋的眸光空茫地落在榻角的金狻猊上,低声道:“掌灯罢。”
知她向来睡不安稳,青窈整夜守在帷幕之外,此时唤一列宫人来升起幔帘,内殿四角浑圆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身下的眠榻实在太大了些,绵绵延延,她倚在深处时只能朦朦胧胧望见宫人们步伐轻盈的身影。淡淡的珠光如同一团团缥缈的雾气浮在虚空里,青窈拨开珊瑚帘,将一盏晶莹剔透琉璃灯置在枕障后,将一个羊脂白玉匣举过头顶,捧到她面前。
阿素接过那玉匣,打开见是满匣的伽罗香。
她若无其事地舀香,背过人去却用力将玉匣倾覆,满匣的伽罗香顿时坠入金狻猊口中,腾起细密的烟气,呛得阿素喘不上气。但她却无暇他顾,抖着手从香匣最底下取出张薄薄的帛书。
这是长平惯常与她通音信的方式,自隔绝了一切的消息,她便只能从这一封封手书中得知外界的一切。
展卷阅之,阿素听青窈轻声道:“原是子正时送来的,那时殿下正睡着,便未……”
她话音未落,阿素手中那只羊脂玉香匣落了下来,细碎的伽罗香屑碎溅了一地。青窈一惊,抬头正见阿素只握住那张帛书,面上失了血色又泛起嫣红,显然是心跳得剧烈。
青窈借着琉璃灯的光亮,仔细看完那一行细密的小字,心下愕然。同阿素一般,她隐约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却不知竟会来得这么快。
一块石头落了地,此时青窈反倒是坦然了,望着阿素道:“殿下要如何行事?”
这便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千古难题,阿素想。阿娘还是他,刀刃的两面,她总须选一个,也只能选一个。
青窈沉住气,唤人来收拾,身畔的宫人跪在地上拾了那散落的残香碎玉,阿素低垂着眸子,手中长平送来的帛书已绞成了几道,指尖苍白,许久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望着青窈沉声道:“这讯息要送出去,送到东都去。”
大长公主如今正在东都,青窈知道,她终于做出了抉择。
阿素此时反镇定下来,从长安到洛阳,不过一夜两日。她松了口气,一切都好办,唯一难事是如今困在这宫里,连一只飞虫也出不去。长平自然也不行,这件事须得做的隐秘……
青窈望着她娇艳的面庞,眼下一点朱红恰似滴泪,她深深拜伏在地,然后转身而去。
如今是圣人御极的第二年,宇内清明。
自两年前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被驱逐,死在达恒笃城,向西穿过凉州瓜州,取道星星峡过八百里沙海,经伊吾到高昌,越过皑皑葱岭,突厥王庭狼狈地逃回热海草原。西到碎叶,东到高句丽,罹难的山河逐渐恢复了元气。
虽以征突厥的勋功受册为太子,但新帝勤政爱民,亦重文治教化,劝农桑,薄徭赋,免徭役,息兵戈,全国上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州政治清明,百姓休养生息,朝廷广开言路,一时俊才云蒸,盛世之象已初见端倪。
回望百年,文治武功巅峰不过如此,即便如此,自承大统,新帝无一日之倦怠,一改景云年间荒废朝政之风,设单日常朝,五品以上常参供奉隔日入朝议政,每月朔望亦有大朝,西京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参朝。夙兴夜寐,日理万机,又开进士明经科选贤任能,以为良佐。今上非长非嫡,亦为万乘之尊,所以甄选士人也并不论出身门第,一时间天下寒门读书人都跃跃欲试。
当然,这自然也触动了许多人的既得利益,自前朝以来历经百年,门阀世家势力根深蒂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仅如此,宗室中亦有微词,只是新帝并非仁糯,相反手腕铁血,杀伐果决,踏着鲜血临御宸极,深谙帝王之道。想起他处置反对者的手段,即便在宗室中辈分极高的那几王也并不敢触怒天颜,只是,私下里却有暗流涌动。
入了夜的西京,已过了宵禁。长安城中九条笔直的南北大街与东西大街将外郭分成一百零八座里坊,百姓皆已回坊内,现在只有巡城的禁卫在街道上森严巡视。
太兴宫原有五道高耸阔达的朱门,狰狞巨大的鎏金铺首衔环,九九八十一枚金乳钉熠熠生辉。金吾卫十人一队推着高大厚重的宫门一点点将其阖上,又落下嵌着阴阳鱼的重锁,传说这鱼在夜里双目不闭,故用来监门。
最初得知宗室中几位叔伯谋反的时候,李容渊并不觉得意外,连他们背后的那几支郡望有几斤几两他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不过是试探,那几个老狐狸便露出了尾巴,
只是,却说明这变革的步伐终究快了一些。年轻的帝王身姿英逸,郎朗昭昭,轻叹之后,负手而立,身后柔和的月光洒在萧瑟的大殿里。此时有另一件事正萦绕在他心间,那长长的名单上不仅有他的叔伯,亦有如今身在东都的安泰大长公主。
自景云朝末年涉政,公主权势已极,如今朝中宰相有三位皆出自大长公主府,但李容渊知道她想要的不止于此,譬如此时,身在东都的她已与门下侍中草拟了废立的诏书,只待宗室起兵便诏告天下。这计划原本也是好的,只是既然已被知晓,便全无胜算了。
就在此时,内侍监杨英步伐轻盈地走到了他身边,躬着腰立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站在殿外廊庑下看这如钩的新月。
杨英轻轻咳一声,开口道:“老奴记得姜相曾写过一首诗,便是赞这月亮,不过诗中说的是似乎望日的满月。”
见陛下毫无所动,杨英又咳了一声,继续道:“姜相人品风流,文采斐然,老奴还隐约记得几句,其中正有……”
听了一会他辛辛苦苦背姜远之的酸诗,李容渊终于无奈道:“有什么话想说便直说。”
杨英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道:“那老奴便直言,到了望日,咱们是不是也该去看一看皇后了。”
李容渊瞥了他一眼,笑道:“是皇后要你来当说客。”
杨英闻言扑通一声便伏拜在地上,从不入流的黄衣内侍到如今官居三品,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阿翁,他也只在陛下面前伏低做小。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面前之人的眼,在他面前最好的方法直言不讳,所以此时便颤颤巍巍道:“前日长秋殿中的女官来见老奴,带着彩绢百匹,明珠十斛,说是皇后赐下的,老奴便知其意,自然是不敢受,劝那位尚宫回去了,便来见大家。“
杨英仔细揣度圣意,觉得面前之人心情似乎不错,于是继续道:“老奴只是觉得,皇后年龄尚小,此前说那些话不过是与大家置气,也过了这么时日,大家也该消气,去长秋殿看一看。”
李容渊淡淡“唔”了一声。
杨英拭了拭汗继续道:“那大家的意思是?”
李容渊负手望了望天上半弯的明月,想的却是,她要重修旧好,究竟是要求他,还是……
望日,上幸长秋。
从宫婢到内侍,见驾的人在长秋殿外跪了一地,正主却丝毫不见踪影。青窈惊慌失措地奔出来,伏在地上,杨英命人上前将她扶起来,她才支支吾吾道:“皇后在膳房为陛下做羹汤。”
她说的是尚食局专设在长秋殿中的膳房,位于后殿东厢,李容渊步伐沉稳走近时,正透过微开的户牖望见明亮的火上瓦罐沸扬,石灶前摆了一张铺着檀木胡榻,有个人影蜷在茵褥上面睡得正香,手里的蒲扇垂在地上。
原来就是这么做的。
青窈想上前去将人唤醒,却被止住了,杨英将人都拦在外面,李容渊独自步入。榻上的人舒展不开似的,睡得委委屈屈。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睡觉时总喜欢四肢伸开,任谁都唤不醒,而如今却像小猫似的蜷在角落里。
他走过去,修长的手抚在她纤细的脊骨上,那里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似乎又瘦了些。在他的手触及她肌肤的那刻,她几乎立刻便惊醒了,朦胧间望见他,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很是好看。
她想讨他的好,他知道,只是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这点事也做不好。李容渊认真欣赏了一会她失措的样子,半晌后阿素才反应过来应该下拜。
她刚下了榻,李容渊望着她道:“免了罢。”
长秋殿中,端庄跪坐在案前,阿素忐忑颔首,青窈便端来托案,其上素白盏盛以羹汤。
这便是她亲手做的羊羮,本想表诚意,一点也不许旁人插手,却熬得过火而焦,他又来的这么急,来不及重做,只能命青窈只取了不甚浑浊的上层,又加了些摩伽陀来的昧履支遮掩。
李容渊望着那碗盏看了一会,浓黑的羹汤中飘着几串香枝,神情有些抗拒,然而回望她一脸殷切,虽神色冷淡,却勉为其难端起那碗盏。
阿素望着他修长有力的指扣住盏沿,一饮而尽,暗暗咋舌。他竟真就如此面不改色的喝了下去。
只在旁边的宦侍捧着唾壶侍候他漱口时,才微微拧了拧眉。
阿素此时方想起来,这羊羹应该配胡饼。她记得以前住在丰乐坊的时候,十字街边有个高鼻深目的胡人老伯打的饼,薄薄的皮是酥油做的,沾着胡麻,一口咬下去,外脆里绵,口齿余香,一向是她的最爱。只是物是人非,那摊子也不知搬到何处去了。
她抬头望了望李容渊,发觉他也在出神,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天色尚早,阿素踌躇许久,又拉着他讲《里仁》。这是论语中的第四篇,言君子择邻而居,居于仁者之里。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何解?”,李容渊修长的指扣在书卷上,望着她,考教道。阿素垂着头,低声道:“君子怀仁,宜常躬省。”说完便用藏着雾气的黑眸小心翼翼望着他。
李容渊一滞,很好,这是说他不仁了。直犯天颜,敢如此僭越也只有她一人。若不是知道她书读的不好,一知半解,词不达意,还真当她是明里暗里讽刺。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这些年教她读书的人也只有他了,那就是说,其实是他未教好,也罢,一点点来吧。
他展开起书卷,叹了口气。
阿素着心事,低头拽着帔子上的缀玉,李容渊低声讲了一会,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将书卷一放,她立刻唬了一跳,只能老老实实跪直,昂首挺胸。
他音容兼美,为皇子时曾在弘文馆讲学,那时阿素闹着要做弘文生,不过是为了能在躲在门下众人之中偷偷多瞧他一眼,如今终于换得他只讲与她一人听,她却困得头点地。
阿素知道自己一向不是好学生,只觉得他讲经时潺如秋水的声音格外好听,却从来不求甚解。像是要惩戒她这点小心思一般,之后他又罚她抄《致知》。
这是从大学里摘出来一章,专讲格物致知,原文传抄的时早已亡佚,他教给她的,不过是他后来做的注,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告诉她了,他只想让她记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然而天可怜见,她一向惫懒,握着笔便觉得抬不起臂膀,此时端着架子练字,练了一会便想偷个懒,而他却并未见乏意,闲闲立在她身后,扶腰按肩正姿。
他虽为帝王,却较当世书法大家不遑多让,笔下风骨俊美。她虽不辨八分章草,却也觉得他的字是极好看的,便越发觉得惭愧,不由自主前倾。而他另一手正虚扣在她腰上,握着她的手写字时倒像是将她拢在怀里,身姿微微时,便有苏合气息涌来,又隐没,若即若离,简直是一场折磨。她大汗淋漓,拘谨又缓慢地描着每一笔一划,生怕身后之人一个不满意,便拂袖而去。
终于熬到天色将晚,内侍监杨英来请旨时,阿素的手藏在大袖中,用力绞着绣满云纹的金边,冷汗几乎浸透了织物。终于听那低沉的声音道:“就歇在皇后这罢。”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第3节
瀑布般的鲛绡倾泻了七重。出浴春波,青窈轻轻在腰后推了她一把,阿素才轻手轻脚地拨开细密鲜红的珊瑚垂珠,颔首缓步走入帷幕之内,跪在屏畔榻边,亲自为他除下玉冠。
凑近在他身前解开常服袍领时,她拘谨低头,发顶正挨到他的下颌,呼吸相闻,微微开阖的中衣下是缓缓起伏的如玉胸膛。她面颊微热,努力目不斜视,专心与腰间的白玉带扣搏斗。忽然间感到头顶之上他淡色的眸子低垂,她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从金粟玉带銙上解下的佩刀香球顿时滚落了一地。
阿素匆忙跪倒谢罪,却悄悄将从中寻到的调令宫门的鱼符稳稳扣在掌心,与袍服蹀躞带一同递与一旁的青窈,又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青窈会意。望着她谨慎膝行退下的身影,阿素才默默松了口气。
十二枝鎏金宫灯一盏盏熄灭,阿素转身,黑暗中猝不及防被金狻猊香兽绊在榻畔,凭栏欲起,却被用力扼住手腕拖上榻去。从未有过的粗暴让她惊得有些呆了,却只能默默承受。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却望不见他的表情。之后她双手在胸前交叠紧紧抱住臂膀,侧身在角落蜷缩成一团,伴着身后沉稳的呼吸,竟也沉沉睡了去,只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想,也不知那信究竟送出去没有?
第3章 玉碎 他长睫剧烈颤动,深潭般的眸子涌……
十五日后,天色未明。
夜漏只余三刻,承天门崔巍城楼之上,隆隆三千晨鼓袅袅坠入尘寰,涤荡起细密涟漪,散入一百零八座里坊间。不过须臾,外郭百寺千署钟鼓连绵相和,激如玉鸣金锵,沉睡的西京在霏霏淫雨中悄然苏醒。
十日前东都的一场大火染红了半边天,于是西京甫降的甘霖便成了祥瑞之兆,只是这细雨已连绵数日,穷踞长安上穹的阴翳如嶙峋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张开爪牙,将整座城细细拢在爪下。
缠着水汽的鼓声绵延一刻,坊门次第洞开,翘首跂踵已久的市人们蜂拥涌向坊外通衢,内坊倒空落起来。而在城西辅兴坊,十字街北的胡饼摊前聚起的食客却一点儿未见少。
雨水顺着康客脸上沧桑纵横的沟壑流下来,高鼻深目的老人擦了把脸,弓着腰将贴在灶膛上的饼都翻了个儿,又豪爽地撒了一把胡麻。他生在遥远的撒马尔罕,在他的故乡康国,这样的春雨往往预示着新生,是天神降在人间的恩泽。然而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却着实有些扰人,好几次差点便浇灭了他的灶火。
老人卯足力气拉起风箱,灶膛内明丽的火焰发散着暖意,酥油做的饼皮色泽金黄,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便香气四溢,早起冒雨排队的食客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康客的胡饼摊原支在东市旁的丰乐坊内,及至圣人御极,那里便是龙兴潜邸,闲人自不许入内。他将家什搬到了城西边的辅兴坊,生意却比原先好上百倍,只因陛下为皇子之时曾尝过他家的饼,每日慕名而来者甚众,应接不暇,倒令这位异邦的老人苦恼起来。
新出炉的胡饼冒着腾腾的热气,康客刚包好一张,便被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接了去,一片金叶子挟在修长的指间递在他面前。
一张饼不过一文,一金也太多了些,老人慌忙抬头,却见那位付金的郎君已潇洒跨上一匹高头大马,丝毫不拘小节地将胡饼揣入怀中。他一身澜袍深紫,腰间的金匡宝钿带銙上悬着金鱼袋,不过青年样子,却贵不可言。高大的昆仑奴一手打着灯笼,另一手牵起骏马的缰绳,一主一仆向坊外走去。一旁的食客皆是白衣黔首,未曾亲见金紫,惊得呆了,倒冷落了一旁新鲜的胡饼,只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怯怯议论。
因在辅兴坊耽搁了些时间,姜远之未去太仆寺车坊,而是径直去了望仙门。他到之时,上朝的官员已乌泱泱在门外排了一片。姜远之下了马,与最末几人拱手,那几人赶忙还礼,之后便自觉分开,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唱籍的监门校尉见了他,恭敬唤一声姜仆射。其余几位宰相都在前面,姜远之走到中书令张贞身后站定,身前之人冷哼了一声,姜远之立刻挺直了腰,规规矩矩地站好。
此时将将赶上敲响第三道晨鼓,在他们身后,百官鹄立。晨光熹微间,宫门打开,监察御史领百官队列穿过两旁高耸的阙楼,兢兢沿御道向延华殿而去。
高殿巍峨,东西两侧龙尾道如鲲鹏垂翼投下巨大阴影,更显人影渺小,姜远之有意放慢步伐,走到昭训门的时候便落在了后面。此时有位小宦官恰到好处地走到他面前,将他带离百官之列。
司经局校书陈玄今日是第一次参朝。他本是景云朝的进士,因得罪了考功司长官,守选五年才补上一个缺,官居九品,资历又浅,因而走在最末。姜远之匆匆随那小宦官离去时正从他身边经过,陈玄好奇地在空中嗅了嗅,自语道:“好香。”
姜远之却并未在意陈玄,只因他有更重要的事。那小宦官引他转过一道回廊,内侍监杨英正立在翔鸾阁的飞檐下等他。
杨英等得焦急,见了他如释重负。将怀中的胡饼递与杨英,姜远之松了口气,幸不辱命使命。他笑叹道:“道旁取食,有失官仪,可担着被御史弹劾的风险,耽误些时间来得迟了,少不得又要挨张阁老的骂。”
那胡饼还微微冒着热气,杨英脸上也露出笑意,恭恭敬敬道:“老奴晓得的,陛下……”
姜远之摆着手玩笑道:“不敢劳陛下记我的好,只求下次在几位相公面前给我留些情面罢。”
杨英知道面前之人是国之栋梁,亦最得陛下信任。相交于微末,于陛下既是肱骨,又是挚友,无论国事私事,交给他去办,不无妥帖。
杨英捧着那胡饼郑重而去,姜远之转身,却见不远处陈玄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他失笑,这年轻人竟冒冒失失地跟了过来,还将方才的事都收在眼底。
陈玄见他与杨英谈笑,既惊二人关系竟如此亲近,又好奇那胡饼去处。
姜远之自知他所想,依制外臣内侍不应互通有无,虽陛下许之,但自己确实逾制,便也不责他莽撞,只作不见样子。他完成了使命,步伐轻快地向着延华殿走去,陈玄欲言又止,踌躇跟上。
姜远之翘起唇角,这年轻人好奇心这般强,倒与当年的他一般。同样是先帝御笔钦点的探花,初为官时同样是九品小吏。姜远之露出一个微笑,任陈玄跟在自己身后。
陈玄与他保持着毕恭毕敬的距离,走了一会终于小声犹疑道:“仆有一事不明。”
姜远之并未答话,陈玄却一气道:“陛下若喜爱这胡饼,大可堂皇采买,或将那制饼的匠人召至内廷,何必暗遣您这样的朝廷大员,如此曲折委婉。”
姜远之继续向前走,陈玄期期艾艾跟在他身后。被他缠得紧,姜远之忽然立定道:“那便与你说一件旧事。
陈玄睁大眼睛,姜远之道:“景云初,先帝请中书令张贞为高庶人撰名……”
他刚开了个头,陈玄即刻接道:“当年高淑妃得子,张相是当世大儒,先帝请其为爱子取一佳名,张相却谏言应诸子均养,不宜有失偏颇。先帝自省,复不再提此事,却将此子立为雍王。及至淑妃晋后,高氏一门极贵,雍王骄纵异常,终为大祸。今上将其改姓,废为庶人……”陈玄发觉逾矩,顿时面热,停下来望他。
姜远之不以为忤,只是言辞锋利指出他的错处:“非先帝殊爱此子,只因母宠而子贵,外戚为祸。”
陈玄认真点了点头,却又喃喃道:“所以,这事与胡饼有什么关系?”
姜远之望了他片刻,终叹了口气,继而微笑正色道:“其实并无关系。”
陈玄此时才知原来左仆射大人是在作弄自己,却不能驳他,只能噎着气跟在他身后。
然而他闷头走了一会,发觉周围景物不对时抬头,却不见身前之人。陈玄顿时冷汗簌簌而下,找不到路误了朝罚奉丢官是小事,这禁宫岂允许他乱闯,一步踏错,空没了性命。
此时冷风一吹,他只觉心里凉飕飕,后悔自己太轻率。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却见远处翘着鸱尾的重檐四阿顶下有个轻盈的身影。抓救命稻草一般,他一路奔了过去,然后便再移不开眼睛。
她生得极明艳动人,见了他像一只受了惊的鹿,退了一步,向他盈盈一拜,便转身而去。一袭绿帔漫散在风里,倒像是洛水畔神妃仙子,只是妙目含情,眸光潋滟,似有心事。陈玄岂能让她离去,在她背后拜道:“女郎留步,可否指一条去延华殿的路?”
阿素闻言转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发觉竟是位朝臣,今日是大朝,入宫的人多,许是走错了路。她在长秋殿中已困了十五日,一点消息也无,才偷偷到前朝来想碰碰运气,却没想到竟遇上了他。
她望着他青色的朝服,想了想道:“已落了三道鼓,现在赶去延华殿也晚了,郎君不如到金水桥下等一等,待散朝与众人一同出宫去。”
她说得极在理,陈玄松了口气,又听美人轻声细语道:“郎君且随我来。”那声音似拨在他心弦上,竟让他心下一热。
陈玄赧然,想他也是青年俊才,岂可对恩人如此不庄重,然而走出两步,陈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样的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想到此处又是一阵冷汗,然而此间是前朝,怎会有内廷女子,这么想着,又有些放下心来。
美人身姿轻盈在前面引路,穿行于蜿蜒交错的廊庑,巧妙避开宫人内侍,陈玄好奇她对这道路之熟悉。似是看出他所想,她开口道:“我打小就生活在这宫里。”陈玄越发肯定她只是位宫人,心生一阵怜惜,开口道:“你在宫外可还有什么家人,需不需某带句话去?”
她闻言整个人一僵,半晌后才声音极低极低道:“已再没什么亲故了。”陈玄闻言保护欲顿生,然而不待他说什么,前方已隐隐见到金水桥的影子。
真到金水桥畔,陈玄感激不已,美人却向他福身道:“郎君勿怪,有一件不情之请。”
陈玄拍着胸膛道:“尽管说来。”
美人楚楚抬头,似怕又带着期望道:“郎君可否告知与我,最近外面可有什么大事?”
陈玄心下了然,她定是也听说那件谋反案,劝她宽心道:“女郎莫怕,在宫中定万般无虞,逆党俱已伏法,尸首都已挂上城楼……”
谁料美人闻言脸色惨白,陈玄顿时后悔,怎么能提尸首,于是后半句“……宗室中除大长公主禁足于洛阳旧宫,其余皆流放岭南。”便没有出口。
“原来……都死了……”她喃喃低语,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陈玄只觉得一阵揪心,却还忍不住压低声音好言提醒:“听闻今日陛下诏几位宰相廷议废后之事,恐怕内廷也有一场风波,女郎万事也谨慎些。”
然而美人闻言反倒极轻的笑了笑道:“多谢郎君好意,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
陈玄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却觉得她表情不同寻常,待在想说什么,只见她再拜道:“金水桥就在前方,郎君自去。”说完便径自离开了。
陈玄望着风中她不盈一握的背影,心下想的却是,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遇。
阿素浑浑噩噩,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自耶兄殁后,阿娘就像换了个人,欲壑难填,与宗室谋欲兴废立,事败而不自知,她本想写信劝她放手,然送出了信,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长秋殿。十数位宫人围了上来,将她簇拥着,小心翼翼为她褪下被夜雨沾湿的绿帔,散开的金红八破裙迤逦委地。
早膳还未用,却蓝端来一碗甜羮,阿素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内心似有火在烧,一点也味觉也无。身边宫人望着她苍白的面庞一阵惊惶,青窈走上前来,阿素命她去取朝服来。
阿素终于懂得自己为何会做那个梦,因为梦里的人最终一个个都离开她了。
而现在回想起来,大约那日他便看出了她的意图,却没有揭穿,于是再回想起那些手段,在他面前就显得越发拙劣。
摆脱那些不堪的回忆,阿素伸展双手,赤足踩在大食毯细密而柔软的长绒上,任那些宫人为自己换上袆衣,从绣着五彩翚翟的深青色大袖探出指尖,身后之人便为她束好腰身。地龙烧得很暖,微微有些发烫。这朝服正是受册为皇后那日穿过的,如今她重新穿上,等着接诏。
一旁的青窈不知发生何事,忧心忡忡,扶她走过伶仃的小山屏,支离的铜鹤灯,最终跪坐梳案前的瑞兽葡萄镜前。
青窈在她耳畔轻声道:“圣人不过是要殿下服软,与他求情,大长公主毕竟是殿下亲母,情有可原,圣人念及往日情分,必不至于……”
太天真了,她想。已是穷途末路,无可挽回。
阿素抬头望着深邃的大殿,据说她的祖父便出生在这长秋殿中,只是元家的天下终究被宇文氏夺了,然而宇文氏也未传过两代,如今这天下是李家的。
她是元氏皇族最后的血脉,自不能做大周第一位废后,辱没门风。
打定主意,阿素唤却蓝为自己梳妆。青窈在身后为她梳起乌发,十二位宫人捧着簪匣宝函依次排开,她却弃了十二树花钗宝钿,只选了最爱的那只金镶玉凤首双翠蝶步摇。青窈手一顿,却依旧小心取了,仔细为她簪上,其下缀有金玉,细小离披纷垂,纤巧繁丽。
阿素望着镜中的自己,青黛染就横云眉,牡丹蕊敷额黄色,眉心一点螺片花钿,衬得眼下的一点朱红殷殷如泪,只是唇色却有些苍白。
却蓝见状取过那个鸂鶒鸟玉盒,阿素见到这玉盒便想起里面盛着的口脂。宫中的口脂一向是尚药局的合口脂匠人做的,长平向来不喜,便亲手用牛髓、紫草又糅以辛夷熬煎,又在其中加了甘松香与白檀香,旋开盒盖果然芬馥宜人,色彩瑰丽。
长平见识广博,阿素却不甚在意细枝末节,更懒为唇妆,收到馈赠后便置之一旁。此时想到终有一别,怔了片刻,便伸手以指尖沾取少许,在唇上点匀,果然润泽鲜丽。
然而即便再拖延,也有妆成的一刻。阿素叹了口气,命青窈取过那只尘封已久的四方檀木盒,青窈一怔,身体一颤,阿素知道自己这侍女向来了解自己,必已猜出她心中所想。
阿素见她慢吞吞地似是有意拖延,叹了口气道:“快些,一会宣敕的令使便要来了。”青窈含着泪望着她,还是依言去取了。
阿素从青窈手中接过四方盒,手指轻抚上面嵌的贝母云纹,轻轻一扣,那盒盖便开了。
这盒中之物也无甚稀奇,不过三样。一件是一枚万字纹团花素锦囊,里面是出生时耶娘在慈圣寺中为她求取的平安符,大婚前一直贴身戴着,有些旧了。阿素挑起那根十六股旧红绳,重新将它系在颈中。另一样是一把短刀,银制的刀鞘上镶着一枚耀目的红宝,抽出刀刃来寒芒逼人,是从战场白骨中寻来的阿兄唯一的遗物,阿素将它也佩在身上。
而最后一件玉带钩,是大婚那日从他的婚服上偷偷扯下来藏着的,阿素将那玉带钩握在手里,重又放了回去,合上了盖子。
吞金,割腕还是悬梁,阿素思考这件事。然而望着那些华美的钗簪钿珰,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吞金实有些难度,便挥了挥手,将那些华贵的钗翠都赏了下去。
此时她身边宫人都也明白了些,已经跪着哭倒了一地,吵得她头痛。阿素按了按额角,只能开始考虑第二个法子,割腕。只是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皓白腕子,有些舍不得,实则是怕疼得紧。身边的宫人哭得她意乱,让她不得不做个决断。
于是她便命人搬高案来,青窈红着眼睛,站着一动也不动。阿素只能自己动手,寻了个高几站了上去,扯下来梁上的半幅鲛纱,打了个结,试了试,意料之中的结实。
青窈死死地拽住她华裳的一角,要将她拉下来,争执间,殿外一片喧哗。
果然,她抬头的瞬间,殿外宦者声音清朗唱赞道:“圣人至。”
阿素心中便一颤,她原以为是宣敕的令使,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一片伏地瑟瑟发抖的宫人身前他踏金乌而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阿素居高临下望着他深邃的瞳孔,里面似有燃烧的火焰,只是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沉声道:“永宁,下来。”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无法抗拒。阿素只觉得浑身都紧张起来,她犹豫着该自称贱妾还是罪妇,却没想到他丝毫未迟疑,挥手便抽了佩剑。
阿素望着那剑锋寒芒,瑟缩了一下,低声道:“不劳陛下,妾之分也。”她闭上眼,引颈探入鲛绡,用力蹬翻高几。然而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到来,只是瞬间失了重,直扑在绣着繁复三章的蔽膝上,鼻翼间充斥着清冷的檀香气息,下一瞬就一股力量猛然揽入怀中。
阿素靠在他坚实的胸膛,才发觉他一手持剑斩断了鲛绡,而另一手正紧紧扣着她的腰,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又作什么妖。”他的声音带着冷意。
“若有不测,让你阿娘后半生如何依托?”
原来阿娘竟没事,阿素茫然欣喜,只觉得一颗心落到原处,只是她刚欲开口,却忽然从喉间涌出一股鲜血,溅落在他玄色的冕服之上。
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事情,他淡色的瞳孔蓦然幽深,那还是她第一次在他俊美的面孔上见到惊惶。然而他一向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冷静厉声道:“传尚药局奉御。”之后握着肩将她进怀里,像是抱着瓷人,声音大一点便会震碎了似的,在她耳畔低声哄道:“方才食了什么?”
只是阿素能感觉到此时他的心跳得剧烈,整个人如同一张紧绷的弦,她想说不打紧,一张口,却有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正落在他颊边唇畔。血泊中阿素模模糊糊感到他跪倒在自己身旁,手掌抚在自己脸庞上,拇指按在唇畔,似乎想将那些血都堵回去,这样便能挽留她,然而鲜血却只是顺着他的指缝源源不断流了出来,如同她急速流逝的生命。
那个珍而重之辗转百道的胡饼终从他怀中跌出来,滚在地上,酥皮碎了一地,绵白的瓤染着刺目的红,却再无人顾及。他长睫剧烈颤动,深潭般的眸子涌着疾风骤雨。
那样的表情,是心痛么?
阿素知道一定是自己已有了幻觉。
“不许睡。”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低声令道,五内俱焚,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阿素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弥留之际她于电光石火间醒悟,然而剧烈的疼痛袭来,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曾想过自己有千百种死法,却唯独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栽在了一碗甜羹上。

第4节
再次醒来阿素发觉自己身处强烈的煎药味之中,五感慢慢恢复,只觉得浑身都痛,胃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身体却冻得僵了,一动也不能动。睫毛微微挣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中有人影闪动。
第4章 溯回 难道现在正是景云二十三年的那个……
原来我还活着。
阿素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然而浑身湿冷黏腻,极不舒服,身上一点力气也无,眼皮儿却有千斤重。
周围似乎燃着炭火,她想唤熏帐的宫人撤了这潮冷的被衾,刚启唇烟熏火燎的味道混着腥臊的水汽直往嗓子里面钻,下一瞬便有个声音嗫嚅道:“永宁县主……殁了。”
嗳,这般妄言,恐要受责罚。
阿素虽冻得说不出话来,却替那人担心了一遭。果然远处有人疾言厉色道:“安敢妄言。” 那声音颇有些阴沉,隐约有一丝熟悉。
那个声音怯怯又重复了一次:“方才还有气息,这会……这会一点脉也没了。”
“啪”的一声脆响,那人便捂着脸滚出了三丈远,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一声。
接着便有靴底疾风阔斧踩在地上的沙沙声拂过她的头顶,阿素直觉哪里似乎不对,却摸不着头绪,片刻后才想起,方才那人竟然唤她县主。
昏昏沉沉中,阿素想抬起手臂,却只抓住一捧枯草,身下硬得发慌,自然并非柔软的床榻。她僵硬着脖子艰难地望了一眼,视线中的手白皙幼嫩,与原先的自己没有一丝相同。她几乎有些糊涂了,难道还是在梦里。闭上双目再睁开一次,依然是同样情景。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冷硬潮湿的地上,而远处炭火旁一群人跪着,中间横着一具幼小的身体,细瘦的下颌裹着狐裘里,长长的睫毛垂着,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只是她的脸颊映着火焰的红光,却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还隐隐泛着青灰。
像个死人。
阿素只觉得脊背冒上来一阵寒意。那容貌万分熟悉,赫然是年幼时的自己。而现在她却仿佛置身事外,看着在武卫环立之下的医正抖着手,将一碗浓郁的药汁灌进那具幼小的身体里。
她浑浑噩噩,只有身上刺骨的湿寒僵硬提醒着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境。远处有个魁梧的男子向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似乎正是方才急切跨过自己那人。
那人犀簪进德冠,紫褶白袴,十三銙金带,两道剑眉英武,却凝着抹不去阴郁。朦胧间阿素终于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承平,先帝二子,孝德皇后唯一的子嗣,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然而在波诡云谲的景云年间却二经废立。
阿素藏在阴影里,目瞪口呆地望着火光中李承平年轻的脸忽明忽暗,依稀记得与这位表兄最近距离的接触便是十二岁那年冬狩。
阿兄拗不过她带她去了猎苑,不许她纵马却只许她坐车,然而她的车辇在林中遇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野蜂,那几匹突厥马受了惊,发了疯般地跃入冰湖之中,她与身边的女伴都落了水,幸得被率府亲卫捞了起来,之后她病了一场,但女伴却没有那么幸运,捞上来之时便没了呼吸。
跃入冰湖之中……阿素一凛,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远处的自己似乎正是十来岁的样子,虽然身上裹着狐裘,但下裳却是湿漉漉的,一只高头锦履上似是缠着青荇,正是落水后的样子。而厚重的毡顶,巨大的火盆下的织毯上摆着朱红的漆案,蓦然与记忆中的东苑猎帐重合了。
难道现在正是景云二十三年的那个冬天?而如今的自己湿冷的衣衫贴在身上,同样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当年身边那个女伴的样子,似乎是唤作五娘,越发觉得和如今的自己像了,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卢湛望着身边太子阴沉不定的脸,微微抬了抬手,药藏局的随行医正停下了灌药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弓着身子,唯唯诺诺退到了一旁。原本拥挤的人群散了开,更显得她小小缩成一团,之前紧闭的牙关被撬开,喂进去许多药汁,如今被放平了,便都顺着唇角流了出来,黑漆漆的一道流入颈项之中。
“救不活了。”卢湛望了一眼,下了定论,李承平的面色愈发晦暗,却没有说话,想必也早看了出来,只是不甘心罢了。那医官却松了口气,这人是早就没了气息,任凭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也不会再有起色,只不过主上不发话他们手下却不敢停,太子少詹卢大人的话就如一道赦令,免了已经架在他们脖子上的锋刃。
李承平望着自己身边最忠心的臣仆低声道:“这当如何是好。”
卢湛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
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下左右,亲卫便上前将医署的人都赶了出去。帐内再无他人之时,卢湛才低声道:“万万没想到,那几匹马竟被小县主挑去了。”
阿素一凛,卢湛的话似有深意,难道她的落水竟非意外。只因方才众人一片忙乱,她又一直躺在猎帐角落阴影之中,虽然醒了,却没引起注意,虽然此时一切都如梦似幻,她却隐隐感到一丝杀机,闭目屏息,一动也不敢动。
李承平带着怒意道:“她一向顽劣,却没有想到竟然连六弟的马也敢抢。”话音未落,他在帐中疾走了几步,忽然拔剑斩断了案角,似乎恨极,如此才能泄胸中之愤。
卢湛低声道:“这事来的突然,未来得及知会那养蜂人马车便已行到那片林子里,原也是她的命中有此一劫,殿下不必自责。”
承平森然道:“经年准备,功亏一篑倒是小事,姑母若是追查起来,却不知如何交代。
阿素虽躺在远处,却那些话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她努力回忆那年冬狩,五坊的雕、鹘、鹞、鹰和犬她都不喜欢,偏偏看中了那几匹回鹘贡来给诸亲王的突厥马,原是雍王先挑中的,但不知怎么的,她拿自己最心爱的紫貂去换,一向喜欢稀罕玩意的六表兄竟肯割爱,笑嘻嘻将那几匹马给了她,还不肯要她的貂儿。
阿兄嫌这突厥马性烈,只是他一向疼爱她,却拗不过她。阿素知道他的软肋,只是泪汪汪地望着,阿兄便妥协了。两人各退一步,不许骑马,只许坐车。她命人将那几匹高大威武,四肢纤长俊美的突厥马套上自己的车辇,只觉得神气的很。却没想到这突厥马虽神武异常,却会害怕野蜂,拖着车驾一路狂奔,直至跌入冰湖之中。她一直觉得那是个意外,却没想到竟藏着杀机,只不过并不是针对她。却不知当初六表兄将那几匹马让与她,那笑容背后是否含着深意。
想到此处,阿素只觉得心生凉意。
卢湛听得出太子的语气中带着焦虑,低声安抚道:“已将那养蜂人并家人一同处理干净了,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端倪来。”
李承平抚着佩剑,沉声道:“旁人还好,永宁却是姑母心肝儿肉,只怕不肯善罢甘休。这事,要做的不露一丝痕迹的好。”说完,想起什么一般,一道目光压向地上的人影。阿素只觉头顶沉甸甸,又阴测测,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只觉有沙沙的脚步一点点近了,还有剑锋划过剑鞘的声音。她的心跳得很快,茫然失措间忽然有一点凉意落在鼻尖,猎帐厚厚的毡披猛然被掀开了一角,新鲜的风雪夹杂着呼啸被卷了进来。李承平的脚步堪堪停住,阿素只听得卢湛的声音怒吼道:“何人大胆……”然而那尾音却突然落了下去,在一个奇怪的腔调戛然而止。
接着阿素便听到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道:“阿兄。”
那声音直沉进心底,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只是不是她听惯了的低沉,而是带着一丝青年的清越,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能描摹出他缓步走入这间猎帐时的样子。
李承平见到来人眼前重又燃起微光,脚步折返,然而刚迈出一步,脸上便带上狐疑,审视着他道:“九弟。”
李容渊颀长的身姿隐没在一袭大氅之中,肩上一片雪白却不掩挺拔,如松如竹。长长睫毛沾着的雪粒已化成晶莹的水珠,狭长的凤目眯着,只是眼下有一片青黑,嘴唇也泛着干裂,水囊瘪了下去,似乎赶了许久的路。
李承平见他缓缓环视这简易的猎帐,目中似带着光。然而当视线落在那具有些僵硬了的身体上堪堪顿住。他停了许久才眨了下眼睛,睫毛一抖便有水珠碎裂滚了下来,顺着深色大氅无声无息地消融,他垂下眸子,再抬头时便神色如常,那道光也熄灭了。与他对视时李承平一瞬觉得那淡色的瞳孔中燃着火焰,令人心惊,再去寻时却了无踪迹,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大约是这火烧的太旺,亦或是他收敛得太好,李承平依旧觉得心中极不痛快,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对于这个幺弟,他需要他,利用他,却并不能完全信任他,正如无双利器,示之于人还是纳之于袖,全凭自己的喜好,但唯一的一点,便不能让他的锋刃对着自己。但就在刚才某一瞬间,他却觉得心脏被利刃穿透。
再次对上那淡色的双眸,李承平方想起他的母亲。那个有高昌血统的女人,异样的美貌,只是这份血缘到了他的身上,除了俊美,却看不出一丝异域血统,只有那双异瞳彰示着他的与众不同。父皇诸子皆封亲王,而他十五岁出阁,不封王,不置僚属,只赐宅地,领官职,想必父皇也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贱人之子,獠辈之属,纵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过为孤之爪牙,李承平轻蔑地想,只有在心里将他踏在脚下才舒服些。只是他从不将这轻蔑表现在脸上,却要作好兄长般关切道:“怎么此时回来了。”目光中的审视却不加遮掩。
对啊,怎么此时回来了。
阿素在心里同时呢喃了一句,这身体大约在冰湖中受了冻,此时热意渐渐发散上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烧得发了懵,若如今真是景云二十三年的冬天,那时西疆正乱着,他应在龟兹,还是在高昌,断不会在这猎苑之中。
李容渊不答,只是径自走向帐中那一团小小的身体,单膝跪在她身前,手背在她额上拭了拭,果然,是冰凉的。又默默探了探鼻息,指尖自然气息全无,修长的手不易察觉地颤动,之后便平稳上移,手掌轻轻盖在她的长睫上。
显然他一走进这猎帐,望见永宁的身影便知道出了变故,只是临危不变,实非常人也。李承平想,目光阴晴不定地落在他单膝跪地的身影上。在他面前,自己自然并不用掩饰一切的野心,因为只有自己能成就他,他必须仰仗自己。然而他旁若无人的不敬和洞若观火的掌控却让他颇有些切齿。
早晚有一天要斩断他的羽翼,让他永远匍匐在自己脚下……只是,李承平忽然想起姑母这爱女平素最喜欢缠他,姑母对他也极其看重,他还真怕他此时生出什么兄妹情谊来。
卢湛感到身前的太子神情瞬时便紧绷了起来,他亦如此。殿下这幺弟来得突然,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打着什么主意。
然而李容渊只是轻轻阖上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为她拭干颈项中药汁,又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领口,取下怀中的银壶痛饮了一口烈酒,便起身而立,望住李承平,幽幽道:“殿下太心急了些。”
他随性地将银壶掷在身后,却没有再回顾,仿佛不愿再多看一眼。
李承平戒备道:“何出此言?”
李容渊将手伸入从怀中,拈出一卷帛书,掷在他身畔:“殿下之事,早就漏了风声。”他望着李承平,轻声道:“然而六兄那里却动静全无,我知他是要将计就计,得了信便赶了回来,只是……”
他垂下眸子,继而深深望住承平:“还是……晚了一步。”
李承平倒退几步,火光下的脸上一片狼狈,原来六弟早已窥破了玄机,怪不得一向爱马成痴的他竟肯如此轻易让爱于人,恐怕是有意祸水东引,果然让他不仅一步踏空,还惹上了不得的麻烦。
卢湛接住帛书,甫一展开便从中滚出几片碎物落在地上。他来不及细看,只定睛望那帛书,发觉竟是回鹘使节的过所拓本,其上各州县验印密密麻麻,无甚异常,只在附后清单上用朱笔重重圈出了一条名目,正是那几匹突厥马。他心中一突,再往地上一看,方才掉出来正是几枚干瘪的胡蜂。
这两样事物放在一起,常人自然难以理解。然而行在丝路之上,知道那马怕胡蜂却无甚稀奇。只是能剥茧抽丝,将这前因后果都想通了,才着实令人恐惧。卢湛望了望火光下李容渊有些莫测的表情,退了一步,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将帛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又看了数遍,最后终于在末端发觉一点端倪。那里黏着一枚青色鸦羽。他心中一动,想起那个传闻来。是鸦巢的讯息,连这过所拓本都拿得到,真是好大的手笔。
然而李承平并不在意九弟是如何得到这消息,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如待宰的羔羊,伸长了脖子。
他焦躁地在帐中转着几圈,卢湛沉声道:“殿下稍安。”
李承平怒道:“如何之安,姑母追究起来,又如何交代……”
话音未落,便想起什么似的,阴沉的目光立刻压了下来。阿素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听了半晌,原以为太子已经忘了方才之事,而现在他语气一顿,似要想起处置自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不过下一瞬她又安慰自己,这横竖大约是自己的梦境,若是自己忽然坐起来,唬他一跳,这梦是不是就醒了,自己便又回到长秋殿去了。
然而未及她动作,便有另一人走到了她身边,如玉山倾覆,俯身压了上来,极强的存在感,令人心悸。带着凉意手指正抚在她眼下,隐约能嗅到一丝旃檀的馥香。他从前喜欢白檀,后来才是苏合,这触感过于真实,阿素只觉得心脏被攫住了。
这并不是梦境,终于无法自欺欺人。过去的自己死了,而如今的自己成了旁人。
只是阿素却不敢睁开眼睛,怕他用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自己,她知道他一定发觉自己醒着,却不置一词,不知要如何发落自己。
太子的剑锋已经悬在了自己颈子上,带着凉意,大约要再死一次了,阿素有些浑浑噩噩地想。然而剑锋终究没有落下,头顶有个声音道:“殿下可知,欲盖弥彰,如若她消失的不明不白,更惹人疑心。”
李承平顿时一僵,阿素也是一僵。她感到李容渊修长的手正按在她柔软颈间,卡着她的颈项随意翻动了几下,阿素一动也不敢动,只听他淡淡道:“冻得僵了,昏死过去,殿下担心什么。”之后又不经意道:“还是,殿下此刻怕了?”
李承平不堪激,对他怒目而视,李容渊却肃然冷道:“殿下行事的时候不觉,此刻倒知道后怕?”
李承平睁大了眼睛,他竟然,他竟敢对他当面斥责。只是这锋锐一闪而逝,现在的他敛容立在一旁,自己的一腔怒火却无处发泄,却不得不承认的确如他所言。
剑锋终于移了开去,阿素松了口气,却疑惑他竟未拆穿自己装昏,反而留下自己一命,容自己将这些话都听了去。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恍然,难道他是为了留了一个太子的把柄在手里?
阿素知道自己大约暂时无性命之虞。
李承平再望向李容渊,面上便流露出一丝赧然。他知此计本是下策,只是机不可失,父皇早有废立之意,再拖下去恐怕要眼看他为高后迷惑,改立雍王为太子,只能棋行险着。
就如同当初他亦知小九定不赞同如此行事,恰逢他自请西去送母归葬,自己即刻便应下了,就是为了避开他行事,然而一步错,步步错。却没想到他得了消息竟连夜奔驰,不眠不休地赶了回来,想到此处李承平心中莫名有些感动,望着李容渊的目光也带着期冀,此时他又成了他最倚重的九弟。
然而李容渊并未与他对视,转身走向帐外,两名亲卫为他打起帘子,守在帐外的率府右卫朗将单膝跪倒在他挺拔的身前听吩,一刻不停地应了诺去了。李承平一惊,犹疑望着他,李容渊波澜不惊道:“我已命他快马到兴道坊报信。”
兴道坊是朱雀门外第一道坊,原是安泰公主府的宅地,靖北王尚主,先帝不忍公主去国离乡,便诏靖北王就京,在上面起了王府,独占半坊之地。而如今的安泰长公主,正是他的姑母,永宁的阿娘。
像是知他这小心思,李容渊叹道:“殿下要瞒到几时?”李承平结舌,他则骤然正色道:“鲤奴人在西苑,只怕这会便要到了。”
李承平方才想起,靖北王世子与诸亲王在西苑射虎,永宁是当着众人的面捞上来,落水的消息第一时刻便传了出去,只怕先来的便是她嫡亲的兄长,与其等元剑雪得了消息报知姑母,倒不如抢了先机先去报信,还能有一番好说辞。
承平与卢湛对视一眼,见他目光中也带着肯定,才开口道:“就如此吧。”
他知道小九从来都不会令他失望。
然而躺在地上阿素听到靖北王世子那五个字,却觉得鼻子一酸。她险些忘了,若如今是景云二十三年,阿兄,阿兄还活着,这简直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她第一次倒不愿这是自己的梦境了。
景云二十三年,冬,未时,西苑。
皑皑白雾中灵巧修长的身影拖着蓬松的尾巴,迅捷地在雪面划过,身后奔跑的猎犬,天上飞的鹞鹰都望尘莫及,然而倏尔一箭破空,将它牢牢钉在了雪面上。
这雪狐颇有些灵性,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那覆上来的英朗影子,也不挣扎,只是哀哀叫了一声。
接着便捞入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里,那人叹了口气道:“若是方才你乖一些,也不必挨这痛了。”
它自然听不懂人言,在那人怀里扭着身子,伸出粉嫩的舌头,一点点舔舐大腿上的伤口。抱着他的人削断了它腿上露在外面箭羽,撕下袖上锦缎将那伤口紧紧裹了起来,止住了血流。
一旁的侍从上前想接过这猎物,却见郎君翘起唇角,将那毛光水滑的雪狐塞进了自己怀里,笑道:“一会见了永宁,我拿这个逗一逗她。”
侍从刚想接话,却见远处驰来一骑,马上之人连滚带爬飞奔到郎君面前下马,不知说了句什么,他神色剧变,将那人踹在一旁,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那侍从也慌忙牵过马来追了过去,然而郎君去的甚急,白雪茫茫,又哪里摸得到他的影子。
第5章 兄长 阿兄正将年幼的自己紧紧抱在怀里……
元剑雪薄唇紧抿,策马向东苑狂奔。
方才永宁身边的人来报,她车上那几匹突厥马受了惊,拖着车驾跃入冰湖,虽被方巧路过的东宫亲卫救了上来,人却不太好了。
太蹊跷,怎么就突然落了水,又怎么会遇到了太子的人。他狠狠抽了□□的马一鞭子,心中只有一念,快些,再快些。
而直到跨入毡帐,真的见到那蜷缩在炭火旁的身影,他直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冰里。怀中的雪狐露出一个小脑袋,瞧瞧了没人注意它,便用前爪扒开他散乱的衣襟,瞅准机会嗖地窜了出去,落地的时候痛叫了一声,拖着受伤的腿隐没在阴影里。
脸上不知被什么小爪子踩了一脚,阿素吓了一跳,便听周围一片兵刃交加,接着有人怒喝道:“元剑雪,你!”
元剑雪红着眼眶,抽出了薄刃的长剑。然而在亲卫层层严密的防护之下,他望见李承平眼中一瞬的惊惶,心下更生怀疑,却听得一旁的太子少詹卢湛道:“世子勿慌,已派人向府上报信,长公主一会便至。”

第5节
他语气甚笃,没有一丝慌张,元剑雪犹疑了一瞬,对面森寒的刀尖已经戳到了他的面上。
剑拔弩张中,一只手压在他的肩上,力量沉稳,他蓦然抬头,望见李容渊眸色深深,神色中带着止意。
元剑雪自然而然地松了剑,对面的亲卫也退了下去,望着地上躺着的阿妹,他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块肉,哑着声唤了句:“九表兄。”
李容渊拍了拍他的肩,元剑雪此时神志清醒了些,意识到对面是太子,是储君,方才那情形若是被御史参上一笔,怕是要祸及全家。
阿素却心潮澎湃,真的是阿兄来了。她小小地哽咽了一声,那么多年没见了,活着的阿兄。有个蓬松的白尾巴正搭在她脸上,是绝佳的掩护。阿素偷偷睁开眼睛透过那片白绒望了一眼,发觉阿兄正将年幼的自己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而他正立在阿兄身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阿兄抬眸望了太子一眼,低声道:“臣妹顽劣,多谢殿下相救。”
李承平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只是说完之后觉得颇有些不自然,以袖掩口轻轻咳了一声,帐中沉闷而尴尬着。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安泰梳着高髻,堆雪一般的肌肤,流云般的乌发,只披了件轻裘,身后跟着四个侍女,帷帽下白纱翩跹。
她虽已生育了两个孩子,但韶华不曾离去,娇艳窈窕如少女。匆匆而来,一点脂粉未施,簪环也有些乱了,却依旧光艳逼人。
她得了这骇人的消息,来时气势汹汹,想着要好好治一治这造谣之人。然而当真望着幺女躺在长子怀里双目紧闭,生息全无,泪水一下止不住划过粉腮。
阴谋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然而经历过大风大浪,她向来心智坚定,异于常人,眩晕了一瞬便睁开了眼睛,灼灼的目光在帐内环视了一周。
承平上前一步,唤了句:“姑母……”
安泰望了他一眼,却径自走到自己长子身前,抬手落下便是一声脆响。
“你做得好兄长。”
元剑雪仰着面,脸颊上立刻红了几道,却一动不动生受了,抱住怀中的幼妹又紧了紧。
李承平一震,脸色青白,那巴掌就如同扇在帐中所有人脸上,身边的卢湛想拦一栏,安泰怒而笑道:“我教训自己的儿,难道还要看谁的脸色。”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颤,有人在身后扶着她的腰,低声道:“姑母仔细些。”她知道是小九,他从小体贴稳妥,兄长的儿子里她最爱他。安泰闭目缓了缓才开口道:“扶我看看阿素。”
阿素听着那清脆巴掌声整个人都有些发懵,阿娘竟为了她打了阿兄。她一直以为阿娘更偏爱阿兄一些,自耶兄殁后才像变了个人,之后他们母女误会渐深,隔阂难消。然而瞧此时她将年幼的自己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吻着发顶,手里还握着她的一只小鞋,无声垂泪,才知道原来阿娘爱她也是一般。
此时她真想扑进阿娘怀里痛哭一场,却一动也不能动,那白团子跳进她怀里,微微带着暖意。
阿素正胡思乱想,却忽听安泰低声道:“……我的宝儿最是怕黑,那下面定是又黑又冷,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娘又怎么能放心,待禀明宅家,让五娘去陪你。”
阿素觉得五娘这名字有些熟悉,再想想,她之前女伴,可不是唤作五娘,而如今,难道是说自己?阿娘要五娘去陪自己,那是要赐死她?阿素整颗心都悬了起来,自己才刚活了过来,难道又要再死一次。
阿素在心里叹道,阿娘,您可真是我的亲娘。
安泰声音虽低,但身边之人却将这话都听了去,李承平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喜悦。他原本便欲将那小娘子灭口,这样便再没有人知道胡蜂的事,只是却怕更惹人怀疑。但若姑母迁怒于她,有意将她赐死,便再好不过了。闻言登时眸色一深,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却忽见李容渊望着他的目光沉沉,又有些迟疑起来。
安泰淡淡望了李承平一眼,忽然转向身畔道:“小九。”
李容渊被点了名,只得上前一步,安泰审视着他道:“方才所言,你以为如何?”
李承平有些紧张地望着李容渊,姑母一向愿意听他的话,若他肯劝上一劝……然而李容渊却淡淡道:“恐怕不妥。”
安泰声音微微带着冷意道:“哦?有何不妥。”
李承平知道那是姑母生气时的样子,只是李容渊却并无惧意,望着安泰低声道:“枉造杀孽,恐损永宁福缘。”
现在不仅姑母生气,李承平也怒意翻涌。他这理由找的太巧,一出口便几乎即刻断了姑母这念头,也断了他的生机。
果然安泰犹豫了一瞬,叹了口气道:“那便再议。”
之后她似乎已经累极,望着自己的长子道:“带阿素回去吧,你阿耶也要回来,总要……总要让他再看一眼阿素。”
阿素只觉得胸中酸涩难当,阿耶阿兄都还活着,自己却死了,一命换两命,她却觉得值当的很,阿娘还年轻,大约很快会有别的孩子,过个几年,会不会便将她忘了?想到此处既怅然,又欣喜。
她迷迷糊糊躺了许久,才发觉这帐中的人大约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听得太子冷道:“方才你为何要拦着姑母。”
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李容渊的声音波澜不惊,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令人心惊。他轻声道:“殿下以为姑母是什么人,恐怕她早起了疑心,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是为了试探,而殿下……”他笑了笑道:“殿下恨不得将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只怕此番姑母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李承平瞠目结舌,却知道他说的每一字都无可辩驳,若是姑母知道了真相……恐惧深深从他心底升起,这次,他是真的怕了。他慌得不行,转身便握住他的双手,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卢湛看着太子如同抓着救命稻草的样子,叹了口气。一抬头九皇子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卢湛不敢与之对视,即刻便退在一边。李容渊解了大氅,双手笼在袖里,五官若刀刻般分明。
“无须忧心。”仿佛是从九天之上垂落的低叹,卢湛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地上,正望见那蜷缩着的人影。
阿素但觉一凛,那白团子也猛地跳开了,她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只知烧得越发昏沉,连周围的声音都弱了下来。
此时一粒火花忽然从炭盆中溅落,嘭的一声,长秋殿中的绮丽与奢靡,遗憾与怅惋,似乎都飘散在景云二十三年的风雪里。
再醒来之时,浑身火辣辣地痛,热度倒是退下了。奇异的香薰混着酒气,燎得人睁不开眼睛。衣衫全被解开了,一双粗粝的大手在她身上使劲地搓揉,阿素吓了一跳,猛然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老妇人浑浊的眼睛。
第6章 不识 阿素猛然低下头,知道自己不该那……
那老妇人见她醒了,嚎了一声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念叨了许久。阿素差点被她捂死在怀里,好不容易挣脱了,才发觉自己还在这帐中,身上的湿冷衫裙连着小衣都被褪下,身下垫着不知什么野兽的皮毛。从小受的教养令她万分羞赧,刚想去捞那晾在炭火旁的衣裙,那老妇人一双大手直接将她推了回去,中气十足道:“五娘躺着罢,余事老妪来做。”
说着又拿过身旁的一只精美银壶,其上奔马栩栩如生,足下踏着火焰莲花。老妇人将里面的酒液又倒出了来些,拉起她的臂膀用力的搓揉,阿素挣不过,只得随她。将她全身反反复复都搓了一遍那老妇人才有些满意,之后举着银壶又喂了她几口烈酒,自语道:“这便妥了,不然落下病根,不好生养。”
阿素闻言呛了一口酒,却有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将寒意都驱散了,浑身暖融融,她十分感激地望着那老妇人,知道是她救了自己。方才那老妇人唤她五娘,阿素心中便是一沉,现下恢复了些气力,便即刻抓住她的手道:“如今……如今是什么年景?”
那老妇人掐着她的人中哀道:“我的心肝儿,莫不是魇住了,怎么说起胡话。”
阿素挣开她道:“阿嬷只管说。”
那老妇人拭了拭泪道:“自是景云二十三年,待明年开了春……”
只是她话音未落,便被阿素打断。阿素呆呆的坐着,半晌回不过神来,原来她真成了五娘,还回到十年之前。只是她一低头,却看到自己颈中正系着那个万字纹团花素锦囊,是耶娘为她求的,想起来什么似的,她登时扑在那一堆衣裙处翻捡,正见阿兄那把红宝银匕首也在。
阿素有些糊涂了,这东西是她带在身上的,为何五娘也有,难道冥冥中有什么天意。只是却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拽过那半干的衣裙穿上,将那银匕首也捂在怀里。那老妇人见她说话行事颠三倒四,只当是落水受了惊了,又将她揽在怀里一阵疼。
阿素窝在她怀里想,大约她便是五娘的乳娘。从小无论是府中还是宫中,照管她的乳母保傅从未有如她这般粗鄙的,但真心实意却是相同的。想到此处对五娘不禁一阵歉意,若不是与自己同坐一车,她也不会落了水没了性命,难道正因如此老天才要罚她来做五娘?
帐外的卢湛听着帐内阵阵哀嚎,内心一片焦躁。那小娘子的乳娘原是一开始便等在帐外的,太子走后方唤她进去,却没想那老妇进去后竟将里面的人都赶了出来。他在外早已等得不耐烦,此时一步跨了进去,便见炭火旁的一老拖着一小伏在他脚下。
他望了那老妇人一眼,即刻转向她身边刚醒的小娘子,心下登时一顿。方才未曾注意,这会在明明暗暗地火光下看了,面前竟是个极妙的美人坯子。虽还带着稚气,但伏拜之间姿态楚楚,让人心生怜意。
阿素还未明白状况,便被老妇人拖着跪在一人的长靴之下,她偷偷抬头,发觉面前正是方才太子身边那人,绯服银鱼袋,应是任东宫高职。她正思考着,便听那人沉声道:“小娘子可还记得,此前是如何落水。”
此间内情难道不是你最清楚,阿素无奈想,却知不能说错话,只能楚楚抬头,只作不知所措的样子。
卢湛见她怯怯地望着自己,倒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不由和颜道:“莫怕,说出来便不治你的罪。”
阿素心道,演得倒似真的一般。然而她也只能俯身一拜,垂下眸子道:“明公万福,奴只记得那车行的向风一般快,不知怎的就冲进了湖里,骇得晕了过去,再醒来便在这里了。”她望了一眼身边的老妇人,像是怕极了似的,向她身后躲了躲。
这回答令卢湛有些满意,然而犹自不放心,意味深长道:“那落水之前,可有什么异样?”
阿素此时明白,他是要封自己的口,睁大眼睛抬起头,一脸茫然样子望他。
卢湛见她似乎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低声道:“那如若别人问起,你当知如何之说?”他的声音带着森森冷意,不待阿素回答,身边的老妇人以为她吓得傻了,将她揽在怀里,一连声应道:“晓得的,晓得的。”
卢湛负手在帐中走了几圈,回身又望着这老的老,小的小,应兴不起什么风浪。又将前前后后都思量了一番,觉得也无什么破绽,便大步走了出去。那老妇人在他身后捧着那银壶期艾欲言,卢湛回首望了一眼,摆手不耐道:“贵人赏的,留着吧。”
阿素才松下一口气,帐中便涌入了两队亲卫。打头是个高大威武的男子,刀剑森严,阿素瞧着应是东宫的武官。这架势是要带她们走。阿素刚迈了一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拽着她裳角,低头一看,才发觉正是方才那只白团子,腿上似乎受了伤,黑漆漆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
阿素心一软,弯下腰将它抱进自己怀里,那老妇人在一旁搀着她,抚慰道:“五娘莫怕,家去。”
那武官引着她们出了帐,外面正停着一辆华轩,两匹骏马并驾,马尾梳成三络,其后车舆之上开着一幅小窗。
只是还未上车便被另一队人拦下了,阿素远远望见茫茫然间少年样子的阿兄正高高骑在马上,金鞍玉辔,剑眉星目,只是薄唇抿得很紧。她心中一顿,不知他为何去而折返。卢湛却似意料之中般,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此时另一队侍从上前,不由分说带着她们上了另一辆油壁车,内里宽敞了许多,鎏金香球中散发的是她熟悉的味道。
元剑雪截了人,才草草拱手回礼,望着卢湛道:“不敢劳烦卢少詹。”
只是话语虽无不敬,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卢湛面上依然带着笑,默默退在一旁,躬身望着他们挟着那一老一小远去了。元剑雪要来截人,也是在九皇子意料之中,此时自不能强留那小娘子,但待着风头一过,她还不是插翅难逃?这人证终究是不能落在外人手里,且让她先安稳几天,只怕日后她的命运便由不得自己。卢湛望着远去马车,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阿素对于自己命运毫无察觉,她坐在车中,靠着隐囊,白团子安静地卧在她膝上。阿素偷偷将手扎进它的绒毛里暖着,冻得它一哆嗦。虽知这实是自家的马车,她心中还是一阵忐忑,悄悄挽起车帘,透过流苏正见阿兄正骑马行在一旁,表情严肃。行了不一会那车果然停了,有两个侍从打起帘子,一阵风雪便灌了进来,阿素一抬头,刚好望见阿兄正打量自己。
只是他的瞳孔中倒映的是全然陌生的影子,身边的老妇人迟疑地唤了句:“世子。”阿素猛然低下头,知道自己不该那样专注地瞧他。
之后便有个声音落下,带着哑意:“将今日的事讲与我听,不许有一丝遗漏。”
阿素曾无数次想过倘若能再见到阿兄要说些什么,然而当他英朗的面容真的鲜活现在眼前,她沉默片刻,却最终摇了摇头,低声道:“记……记不得了。”
元剑雪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知道她定是吓得怕了,见她抱住那只受了伤的雪狐,与她同岁的永宁亦是一般,心中一阵柔软酸涩,轻声道:“别怕。”
他的声音带着暖意,阿素却依旧抿着唇,摇着头。什么也不能说,好不容易才溯回一次,不能让阿兄再陷入险境,即便是梦里也不行。
她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便一直低着头,她知道阿兄定不会为难她这么一个小娘子,果然许久才觉察到一点动静,只是抬头便见他眸子中浓浓的失望,那一点暖意也消失了。阿素心中一紧,纤指嵌在白团子的绒毛里。
此事急不得,元剑雪望着面前怯怯的人影,按捺下焦躁的心神想,永宁到底是不是意外坠湖,须得将那马车捞上来细细查验,再来审她。
“送她们回去。”他泠然道。
那声音是冷的,车帘被掀开,又猛然阖上了,有雪花窜进来,落在身上也是冷的,只是油壁车却又动了起来
定是被阿兄讨厌了,阿素想。
白团子在她手里不安地扭着身子,阿素轻轻揉了一把它才安静下来。轩车飞驰,阿素靠在车窗边上,只见茫茫来路上一片无尽的车辙印记,然而去处却是皑皑如新,正如她未知的前景。
皇家猎苑在南山,油壁车走了许久终于见到连绵城垣的影子,临到南门启夏门巍峨的阙楼前慢了下来,两队配刀带兜鍪的监门卫上前,只望了一眼那车,便恭敬地放了行。
车轮严丝合缝通过石槛上两道卡口,油壁车缓缓穿过城楼右侧门道,沿着宽阔平坦的沙堤一路向北而行。这车甚华美,引得道旁之人纷纷侧目。贵人出行,未设路障,有几个浮浪少年大着胆子围上来,未及靠近便被高大的骏马踏翻在地,一人直直滚入道旁水沟,其余惊惶作鸟兽散。阿素有些忐忑,不知车将停哪一坊。她已不记得五娘谁家的小娘子,也不好问身边的老妇人,只记得自己当初在众人中一点,便选了她陪自己去猎苑,却没想之后竟连累她殒命。那时年纪小,阿素自己也受了惊吓,昏昏沉沉了几日,却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窄袖连枝花夹罗襦,套着锦半臂,倒是暖和,料子也是好的。只是娇贵了这些年,这衣衫一挨身,便察觉与平日穿惯了的质地还是不同。身边只有老妇人一人,未带婢女,应不是极富贵的出身。不过北面是皇宫,挨着的几坊也都是诸王和世宦勋贵的宅子,若是向北,总好过向西,倘若离兴道坊近些,那便更好了,还能再找机会多看一眼耶娘。
只是这车并未一路向北,而是驶过六七坊便停了下来,未走坊门,却停在一道白墙之外。
此时雪下得大了些,乱琼碎玉之中,阿素撩起车帘看去,远处高大的朱门金钉金铺首衔环,朱漆莲座廊柱林立,两只石镇兽不怒自威。仰头视之,这门楼竟有两层之高,嶙嶙灰瓦,其后悬山连绵,宅院深深。
能在坊墙之上单独凿门,自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官宦高门,若她不是生在王府长在宫中,视之自然也会觉得是极气派的。
这样的人家,便是自己以后生活的地方了,阿素怔怔地想。
见她出神,那老妇人大手一挥将她捞进怀里,半扶半抱的将她带下了车,阿素只见朱门外戟架上幡旗招展。她仔细数了数,两列共十四戟,十分威严,此时倒有几分刮目。
前世府外耶娘各立十四戟虽不必提,阿素却知单列十四戟也不是一般人家,需带职事三品以上,还要有勋在身,或是祖上荫的爵位。这家中难道受过开府仪同三司,或是上柱国,亦或是州府大都督之类?
她知道自己如今身上背着一桩太子与雍王暗斗的命案,这样的人家,究竟能不能护得住她?
方才见了这车,阍室中早有值宿之人疾跑向内通传,之后出来两个灰衣仆,将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慢慢向内拉开。老妇人扶着阿素走过碎石小路,一边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边在她耳畔低声念叨着五娘小心。
阿素过了门,抱着白团子,最后回望一眼逐渐隐没在风雪中的油壁车,只见那高高的朱门重又缓缓地阖上,将一切前尘隔绝在外面。
第7章 五娘 难道这才是上苍让她重活一次的真……
虽有那老妇人一路扶着,但热度又发上来,阿素颇有些头重脚轻。此时她倒真希望自己一闭眼睡过去,再醒来一切皆是春秋大梦。
然而如今万般由不得她,这府院深得没边儿似的,过了那道朱红大门,蜿蜒绕过粉白的影壁,又沿着曲折的廊庑一脚深一脚浅走过四五进院落,三两方园林,才到了内宅深处一座亭亭而立的楼宇前。冬日的北风依旧有些凛冽,歇山顶上的悬鱼仿佛都冻得打颤儿,阿素紧紧搂着白团子,白团子也死命钻进她怀里,似是依偎在一处取暖。

第6节
那老妇人领着她穿过游廊,扶着精雕细琢的栏杆上了二层。两个齐整的婢女卷了细纱软帘,临着望台的是一间敞亮的轩室,叠山连翠屏后一众女眷正在赏雪弈棋,各自的婢子捧着拂尘立在一旁,侍香的婢女取了香箸,揭了铜熏炉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着香饼。茶案上的炉火燃得正旺,侍茶的婢女弯着腰轻轻打扇,质朴的泥壶中氤氲出煎茶的雾气。
望着屏后榻间那大大小小一众美人,阿素勉力思忖着这便应是五娘的姨娘姊妹们,而她却不知道该唤谁,真是尴尬万分,好在她刚行了个万福,身边的老妇人便唤了声王妃,接着连珠炮似的把猎苑之事一口气道了个遍。
听说与她同坐一车的永宁县主落水,不幸夭折,西榻上首那位执团扇的华服美人骇得几乎晕了过去,身边的嬷嬷扶了她一把,才抚着胸口直起身,脸色惨白低声道:“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她下首一众女眷起先被这飞来横祸骇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便暗暗漾起些眼波流转与耳语交接。
那老妇人甫一开口便唤王妃也让阿素懵了一瞬,难道这里竟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而竟是王府,倒也对得上门口的十四戟。若果真如此,此间主人极可能还是她的某位皇室宗亲,只是这里终究离皇城远了些,她绞尽脑汁也记不起到底哪位皇子表兄开府落在这里。
阿素出了会神,再抬头便见华服美人正蹙眉望着她,老妇人在身后轻轻扶了她一把,阿素只得一步步挪到她身前。
那美人生得杏眼桃腮,虽贵为王妃年纪却十分之轻,约莫只有二十岁。乌发梳成朝云近香髻,簪一支白玉宝钿钗,因室内甚暖,只着黛色对襟襦,石榴裙齐胸而系,绿色绸帔上绣着紫芍,别有一番妩媚,只是如今那帔子被她紧紧绞在手中,看得出内心十分不安。
阿素暗自思索,她既如此年轻总不会是自己的阿娘,果然那美人望着她唤了声“阿妹”,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阿素恍然,原来五娘竟是王妃的娘家亲戚,这么一来她心中一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她曾经的三嫂,赵王妃沈氏,原是郇国公沈崇嫡出的孙女,有一庶妹常带在身边。这么想着阿素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位美人,果然音容隐有几分熟悉。
当年那人御极,便将自己还活着的兄弟们都圈在一处住着,号约五王宅,实则形同软禁,赵王也在其列。阿素与这些兄嫂们也极少有来往,对这位三嫂依稀只有模糊的印象,然而就凭这不甚清晰的记忆,她还是能辨别出眼前这位极可能便是赵王妃沈氏,而如今的自己,应就是她的庶妹,郇国公庶出的孙女沈五娘。
阿素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只能乖觉地伏在她膝上。沈氏低声道:“方才冯嬷嬷说的可都是真的?”阿素知她问得是自己落水一事,默默点了点头。沈氏下意识攥住她的手,力气大了些,阿素眉间一颦,却未呼痛,只依葫芦画瓢柔声细道:“阿姊莫慌。”
沈氏平复了心情,却掩不住满面愁云,她一招手,旁边侍立的婢女便走了上来,俯身在她身前。只听她咬着银牙低声道:“派人去望仙门外候着,待三郎下了朝便即刻请他归家。
阿素听到“三郎”二字便知自己所料无错,她果然便是三王的王妃,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兜兜转转,自己竟还在亲戚堆里打转,如此想来眼前这一众美人应也不是五娘的姊妹,而是赵王府的内眷了。
那厢沈氏派人在宫外拦下了赵王李静玺,而阿素刚刚得知此处是赵王府,而她是郇国公沈崇庶出的孙女,还在一片茫茫然之中,便又烧了起来。昏昏沉沉间,便有两个婢子拖着她下了床,简单为她梳洗,穿戴齐整,扶着她沿着风榭走了许久才到了一处悬山檐下。跨过门槛走过两间屋子,屏风后是间幽静的厅堂,博古架上放着各式篆印,架格直通到梁下,卷帙浩繁,书轴上悬着各色牙签。楠木诗筒旁的笔山坳处架着几支宣毫,箕斗砚中摆着一方烟墨,光泽如漆,原来竟是间书房。
身后有人迈了进来,那两个婢子立刻躬身告退,从两面轻轻掩上了门。阿素一转头,便望见她的三表兄李静玺。
同先前的太子一般,此时的他比阿素记忆中的样子年轻许多,五官俊美,身姿英伟,一身梁冠澜袍绣鹘衔瑞草,服色浅紫,腰间束着十三銙金玉带,上悬金鱼袋,似匆匆下朝,归来还未更衣。
李家的男人都极像,立在那里端得是一股风流姿态,只可惜阿素却没什么好感。她此刻站得摇摇欲坠,但望了一眼面前之人还是即刻便拜倒在他的长靿靴下,低声道:“三王万福。”
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托了起来,阿素抬头,正见两道剑眉下的目光隐带着关切。
阿素猜测他应已听王妃述说了说了马车坠湖之事,果然之后李静玺蹙着眉峰望着她,沉声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遍,阿素把能记起来的事都详细说了,自然略过与太子有关那段内情。若万一走漏了风声,耶娘阿兄与太子起了争执,只怕这一次自家的祸事来得更快些。
如今是景云二十三年的年尾,而阿素清楚记得前世自家卷入那件祸事却是景云二十五年,还有一年多,若是自己能提前将那件祸事告诉耶娘,是不是,这一世便不会重蹈覆辙?想到此处,阿素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难道这才是上苍让她重活一次的真正目的。
阿素抬头望着李静玺,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当年阿耶下狱,交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会审,因是外戚,宗正寺同样要参与过问,而宗正寺正职一向由李姓宗室领任,若她没记错,当年的宗正寺卿,正是眼前的这位赵王,她的三表兄。
阿素口干舌燥,心跳得越发厉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天意,才定要她有如今这番遭遇。
正当她正想入非非,却见王妃沈氏娉婷而入,缓缓行至李静玺身边,含愁道:“三郎,是不是此番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烦,若是姑母迁怒下来……”
李静玺摆了摆手,眼神微微带着止意,表情却依然深沉。
沈氏望他怯怯道:“不然先将阿妹送去……”
阿素心里一激灵,看来她这位三嫂是极其担心得罪她的阿娘,竟连亲妹也不顾及,不知要如何处置自己。
只是凭直觉判断断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自己,阿素勉强退了一步,望着沈氏直直摇头。
沈氏含泪抚着她的发顶,轻声道:“莫怪阿姊,只怕……”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打断,李静玺若有所思望了阿素一眼,见她烧得一片脸颊绯红,站也站不稳,沉声道:“去太医署请位医正来给她瞧一瞧。”
沈氏欲言,然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侍立在门外的两个婢子上前扶住阿素,李静玺望着她一瞬,淡淡道:“回去便好好休息。”
阿素此时才松下一口气,强打起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片模糊,直直软倒了下去。
第8章 身世 极强的存在感令她喘不过气来……
北地的风烈烈穿过朱漆大门,掠过八宝照壁下的须弥座,拂过飞檐翘角的亭台轩榭,却吹不皱一池冰封的绿水。只能在曲折蜿蜒的廊庑流连一番,卷上粉墙畔那株老梅树参差的枝桠,抖落一树粉白犹不知足,又挟着新蕊的清冷,溜进海棠嵌宝直棂窗,悄悄掀开红绡一角,细无声地钻入帐中。
小山屏后帷幕四合,金铜鸭香兽喙中腾起袅袅轻烟,这偷香窃玉的风刚抚上美人低垂的长睫,被暖香一冲,那点凉意也烟消云散。
珊瑚枕下藏着波斯国的安息香,阿素睡得极沉,只不过一会这二万五千里外而来的恬淡便被旃檀的馥郁湮没,她心下一沉,眼前闪过的却是一片肃杀的血红,毫无生气的阿耶,血泊中的阿兄……最后定格在火光下阿娘惨白的脸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紧紧攀附住幽香中那缥缈的影子求救,气息微弱,唇上咬出齿印,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人身量颀长,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眼神深情而忧郁,明明压迫感十足,却有些孤单离索,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折起她的腰身,极强的存在感令她喘不过气来,只余苏合的气息萦绕。
阿素猛然惊醒,直直坐了起来。白团子从她胸口径直掉了下去,摔的有些懵了,不满地冲她呲出小尖牙,之后在熏炉脚下寻了个暖和的地方,重又团了起来,只留给她一蓬尾巴尖。
原来是它压在自己身上,才做了这样的噩梦。
方才的一切已烟消云散,芙蓉帐暖红绡透,身畔不是长秋殿中的珊瑚枕,而是一方白瓷,里面自然也未藏着安息香,只是帐中却真有苏合混着白檀的香气。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是外间榻上的人听到动静起身,阿素抱膝埋首怔怔坐着,不一会果然有人走进来,上前用流苏金钩挽起帷幕,掌了灯,圆圆的脸庞映在烛火里,蹙眉望着她。
原来是琥珀,自己的贴身婢女。
琥珀的目光带着忧虑,阿素知道她定是疑心自己又被魇住了。
自东苑落水已过去了十来日,而她也做了十来日的沈五娘,只是这里却不是沈府,而是她的长姊沈元娘嫁进的赵王府。
也是如今阿素才得知,原来五娘的阿耶便是郇国公沈崇的独子沈陟,少有才名,景云二年进士及第,官至刑部侍郎,加正议大夫。娶了望州都督蓝越的女儿蓝氏,也是门当户对的婚事。蓝氏育有四女,不是出嫁便是夭折,只有最疼爱的三娘养在身边。另有一房妾氏姓奚,也只生了个女儿,正是自己,今年十二岁,一直养在蓝氏身边。
因一月后便是赵王生母德妃的整寿生辰,身为儿媳的元娘恪守贤良淑德的闺训,早前两月便忙碌好持开,既要打理府上日常事物,又要安排庆寿一应用度,还要带领府上几位孺人一起为这大日子潜心抄百部经书以表孝心,不多几日便熬的消瘦下去,蓝氏心疼长女,便让三娘与五娘到王府去帮衬长姊,于是现下她与三娘都住在王府第五进院子的东厢。
然而阿素却心知,所谓帮衬长姊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鬼话,若真要帮王妃理事,派几个掌事的嬷嬷来岂不是百倍强过她与三娘这两位深闺中的小娘子。蓝氏真正的目的,可能还是落在三娘的婚事上。因筹备贺寿之事,王妃要常常入宫去,每次皆会带上两位妹妹,一是可以与几位公主贵主结识,而自己便是因如此才选中五娘陪自己去猎苑,最终连累她殒命。二则寿诞那日少不得诸王世子与世家子侄会到府上道贺,便是相看结识的好时机。
阿素不禁感慨,五娘的这位嫡母心气竟如此之高,要知沈家贵以勋功,而并非世宦,这样的出身谈不上高贵,出一位王妃已是出人意料,若想再攀高枝,恐怕并不易,说起来她也好奇,当初赵王这桩婚事到底是如何促成的,要知道她这几位表兄都存着夺嫡的心思,按李静玺的性格,合该选一门更有助益的婚事才是,想来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是非曲折。
而更令阿素好奇的是,蓝氏好心三娘的婚事便罢了,却为何将五娘也一并打包送了来,让她不禁有些忧心蓝氏许是对她另有安排,要知如今依五娘这样的身份,一应大事须全凭嫡母做主。
在外界看来,原本一切按部就班进行得顺利,却没成想还未到寿诞那日,五娘与安泰长公主的亲女永宁县主一同坐的马车却坠进了东苑的冰湖里。元家的那位小县主救上来时没了气息,五娘虽捡回一条命,回来之后也病了一场,许多以前事也记不得了。王妃请了太医署的张医正来瞧,说高烧失忆原也是有的,吃了药好生养一段便会好了。
只是可惜元氏那位小县主,原是安泰长公主与靖北王的独女,若非遭此一劫,往后人生应是极顺遂的,待过几年及笄,便要择一位极贵的夫婿。即便爷娘有心不与天家结亲,也是在禁婚家中择最出挑的青年才俊,韶华白首。待其子加冠,兴许会再娶一位公主,从此荣华满堂。
然而她才刚满十岁,便不幸夭折,亲娘哀恸至极。今上素来爱护幼妹,派去兴道坊探望的使者往来一波又一波,更遑论闻讯慰望的世勋官宦家人。只是除了陛下的使者,其余都被拦在府外。七日之后府中抬出一具小棺,慈圣寺中则多了一座新起的佛塔,因她是溺水夭折,耶娘为她请一百僧人诵经四十九昼夜超度。
而另一厢沈家却愁云密布,因这对沉浸丧女之痛的耶娘,一位是自先帝时便荣宠已极的公主,而另一位则出身开国时便位列三王的元氏。这样的人家,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门前趋附之人要从朱雀门一直排到明德门,无论如何得罪不起,更何况沈家原是元氏旧臣。当日沈家主中馈的夫人蓝氏亲去探望,同样被拦在府外,回来后家中便气氛沉沉,若被这对权势滔天的夫妇因丧女之痛而迁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相比得罪元家这件事,几服药吃下去病情也不见好转的五娘便无甚紧要了,沈家也没派一人来王府探望。
但阿素自己却松了口气,因她既不是五娘,又没有五娘的一点记忆,任凭多少灵丹妙药吃下去自也一点不管用,来了人反倒尴尬。而且嫁的再好又能如何?譬如自己,只因阿娘的眼光太好,十五岁时嫁了那人,懵懵懂懂便做了皇后,最后还不是被一碗甜羹要了性命。
韶华之龄玉陨,阿素却觉得庆幸,想来她死之时,父系凋零,母族无依,幸得未做大周第一位废后,元家虽已败落,却也不能在她这里辱没了门风。唯一遗憾,无从得知是谁想要她的性命,也猜不出那人会为她选什么谥号,更不知晓,史书会如何记录兴平二年那充满阴谋与血腥的一笔。
只是她久病不愈,这些天赵王府中便有流言议论她莫不是染了什么晦气,前日府外忽然来了一个游方道士,府上长史禀告了王妃,便请他进来祛邪。
那道士自称王仙人,须发皆白,背一柄剑,持一柄拂尘,身姿若云出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只看了一眼便笃定小娘子是落水时被水鬼魇住了,捋着长须摇头晃脑唱颂了一番,便拿出一张硬黄纸,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符,掏出火折子取三昧真火烧之,将灰接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烧出的缺了口的粗胎白瓷碗里,最后用元始天尊的宝葫芦里装过的仙水冲了那符灰。
阿素本有些好奇难道他真的看出自己并非五娘,后来来见他越演越起劲,便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倒是乖乖地接过那仙水,一口气灌了下去,被一股灰烟味呛得泪水直流。王仙人见她把符水都喝了,拍着胸脯打着包票道这便好了,以后断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后便施施然拿了谢钱,飘然而去。
阿素对着王仙人走得急匆匆的背影扮了个鬼脸,这钱也太好挣了些。幸好这些时日她已向琥珀旁敲侧击将五娘身世了解得差不多,沉下心来,做起这个平素无人上心的小娘子倒也应付得来。
于是经一番法事,阿素的病果真的好了许多,然而只有她的贴身婢女琥珀与珊瑚知道,夜里她依旧睡不安稳,时常半夜惊醒,不知梦到了什么,没人的时候还常抱着那只自猎苑捡回来的白狐狸发呆。
此时阿素怅然回神,抬起头,却见琥珀正立面前,见她坐在床上不说话只是出神,目光中狐疑更甚。
方才出了会神,竟忘了琥珀还在面前。阿素轻轻咳了一声,启唇欲言,却即刻察觉这帐中还有白檀苏合的香气未散。
这味道蓦然令她想起那人。
白檀极贵,苏合却寻常,此时的富贵人家只用苏合油以浸其他贵重香料,并不会将它单独熏燃。却无人料想,十年之后因那人的殊爱,单燃法却在宫廷中悄然流行起来,勋贵人家更以此为时尚。
她向来不会曲意逢迎,从前在长秋殿中也只燃沉水,而蓬莱阁中却总喜欢燃这暖香,长平送来的面脂澡豆中也总会添一味白檀,现在想来,自是极用心的。
阿素自知依处境而论,五娘应生活不易,在这王府之中更是身份尴尬,无可倚仗。却没想到她竟过得那样简朴,寻遍箱奁,除了一匣子陈年的檀香,便只有些栀子丹桂之类极寻常的香饼,气息浓且烈,还认真将衣物也仔仔细细地熏过了。
无怪曾听琥珀抱怨王府的下人背地里笑她们浑身透着一股子小门小户的矫揉造作。阿素心疼五娘,便央求琥珀将翻出来仅有的几箱旧衣服都重新送去洗了,只是先收集了院墙畔老梅树的落花,捣碎了缝进布包,浸在浣衣的水里,浆洗出来的衣物在日光下一晾便清新了许多。
阿素向来随性,既如此索性连帐中香也省了,平日只取园子里的茶花蒸了,与青竹烬混在一处,略微熏一熏,是清淡的草木香气。
然而今日她帐中却忽然熏了这压箱底的白檀,还是用苏合油浸过的,馥郁悄然入梦,一番前尘过往又涌上心间。
阿素叹了口气,睁大眼睛望着琥珀道:“怎么燃了这香?”
琥珀流利应道:“婢子见三娘房中也是这么用的,觉得好,便拿来给娘子一试。”说完又换了话题道:“寿诞的正日子也快到了,这几日府上宾客多,明日还要到王妃那里抄经,娘子早些休息。”
阿素听的出她言语中的避重就轻,执着道:“太贵重了些,还是换上先前的那清淡的吧。”
琥珀闻言一顿,站着不动,倒支吾起来。
第9章 来访 阿素顿时一惊,阿兄怎么这时来了……
琥珀心道,五娘自打病了一场,再好起来之后就添了些奇怪的习性,每日总是抱着白狐狸发呆不说,倒多了些莳花弄草的爱好来,以前还好糊弄,如今偏有了自己的讲究,又是采花又是伐竹,还要将这两味上灶蒸烧,用蒸出的花水冲了那竹灰再上薰笼。这做法真是闻所未闻,若不是氤氲出的香气真有些说不出好闻,琥珀还真要疑心她是故意折腾自己。
见琥珀神色极不自然,阿素心下了然,知她定是做了几天事便嫌琐碎,干脆懒省事,取了成香充数。
她所料不错,琥珀采了几日茶花便有些不耐,想起还存着些碎丁香,便直接拿来一用,只这几日因家中之事愁得白日恍惚,添香的时候竟拿了白檀,待烟上来了才察觉不对。五娘向来珍惜箱底那二两白檀,不轻易取用。琥珀想要调个方子遮一遮,却怕调错了味道,只得悄悄向三娘处的金枝问询。
三娘子是夫人幺女,从小亲自教养,芙蓉锦绣堆出来的,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识礼,行事得体,放眼勋贵林立的西京也是极出挑的,更是诸姊妹效仿的典范。她的婢女受此熏陶,自然也比旁人懂得更多些。琥珀将来意说了,金枝笑道:“这有何难,你且往香灰中放半勺苏合,燃起来便是满帐春意,冬日正合这暖香,五娘若问起,便说三娘也是这么用的,包她欢欣。”
得知五娘房中并无苏合,金枝还做主取了一勺盛在青瓷小罐里让她带走,琥珀千恩万谢,抱着罐子便放心地回去了。琥珀走后,金枝身边的小婢子嘟着嘴道:“虽然这苏合油也不怎么贵重,但就这么让她拿去了,平白糟蹋了好东西。”路过厢房的银宝听到了,走进房中指着金枝调笑道:“拿娘子东西去做人情,这下可被我捉到了。”
金枝银宝都是家生的奴婢,从小一起长大,此番一起随三娘到赵王府小住,调笑惯了,金枝打开银宝的手,唾了她一口,笑道:“不过是见她们可怜,没见过世面,一点油膏罢了,娘子使也使不过来,值当什么。”
银宝眸色一转,望住金枝,对方才说话那小婢子笑道:“听听,还未做王爷的人,便已经将自己当作半个女主人了。”金枝闻言咬牙笑着,上前便要掐她的脸,银宝边笑边躲了开去。
她们在房中笑闹,琥珀却站在窗外,将这些话都听了去。传言元娘久无孕,蓝氏一直劝她将身边人给了王爷做通房,原来是真的。琥珀叹了口气,方才得了金枝的点拨,又拿了人家的东西,走在路上觉得此番是受了大恩,便想回去请她得空也来坐一坐,自己自然好好招待,只是去而复返才知道人家眼界高,并不愿和自己攀交情。
紧了紧怀中抱着的青瓷小罐,琥珀悄悄往回走。五娘性子柔弱,自己比她大上几岁,顺理成章强势了些,越过她拿主意原是常事,五娘也从未驳过她的面子,这调香的方子又是三娘处得来的,想必她定然受用得很。
琥珀原以为自己这番处理妥当得体,如今被阿素正色驳了,倒真不知如何答话。
见琥珀一脸的不服气,阿素倒是一笑,她不喜为难下人,知需以理服人。于是望着琥珀,糯糯开口道:“熏暖用苏合无错,只是苏合最衬沉水,宜冬日润燥。而白檀却须入蔷薇花水,最宜春日芬芳。夏日炎热,帐中只取三两枝水生花供着便好。而到秋日则取降真浸鹅梨汁,为的是熏出满室果香。”这些虽是最时兴的香方,阿素却嫌通俗了些,宫中是从来不用的,只是再说得深了,面前之人闻所未闻,倒像是天方夜谭了。
琥珀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五娘也能讲出这么多道理来,病了一场倒多了些见识,不枉病中还寻书来看。只是她说的那许多香自己都不曾见过,只一味蔷薇花水,她只知道是大食才有的,宫里曾赏下两瓶来,三娘处也只有一瓶,其他姊妹分一瓶,最后才到了五娘这里,不过只剩了一个瓶底,她还委屈哭了一场,此时长大些倒沉稳了些,讲起话来气度竟不输三娘,若是以后都如此,自己在旁人面前底气也足些。
琥珀一扫原本怏怏的神色,见她嘴唇有些干了,便出去端了杯茶回来,阿素倒不懂她为何忽然来了精神,接过茶未饮,只是仔细浇灭了熏炉中的残香,甜甜一笑:“这般晚了,这里无事,你也歇着去吧。”
琥珀原以为五娘恼了自己,还要再念叨几句,没想到此事竟这么揭过了,见她精神尚好,应了声便退下了,只是走前又问了句:“娘子还要吩咐婢子些什么?”
阿素想了想便央道:“能不能去取盘香瓜来,压一压这气息。”
琥珀此时方知,原来她是真不喜欢这白檀苏合的味道,却不知是犯了什么忌讳,只能依言去取。只是这香瓜不是时令鲜果,而是秋天藏在地窖里的,地道深邃,她有些怕黑,便将珊瑚拉起来陪自己。
珊瑚睡得正熟,被扰了好梦,披衣起身时便有了些小性子,嘟囔道:“倒会支使人,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她话音未落便被琥珀捂住了嘴。琥珀瞪了珊瑚一眼,一边拽着她出去,一边低声道:“这话平日里背着人说也就算了,这般没规矩,被冯嬷嬷听到,叫人将你领走发卖了,看你怎么哭去。”
珊瑚闻言吐了吐舌头,外面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她们随两位娘子到王府来,临走前夫人曾训诫道在王府不比家中,一切都要听从冯嬷嬷管教,而冯嬷嬷亲自带大了五娘,向来是极护主的,若是真的被她听到了这样的话,也是蛮吓人的。
方才珊瑚声音虽不大,但阿素在里间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叹了口气,趴在床上掰着指头数,琥珀说的冯嬷嬷,便是那日她身边的老妇人,大约是所有人中真心实意疼自己的。从前的五娘是个柔弱的性子,又不会讨嫡母欢心,受了委屈只能藏在心里,向来好欺负。所以她身边婢女也不怎么服管,一向对她糊弄了事。
就譬如琥珀与珊瑚,阿素知道她们之前并不怎么将五娘放在心上,自己在病中,琥珀明面上唯唯诺诺,做事却漫不经心,珊瑚更甚,时不时便要顶撞几句。其实琥珀与珊瑚也不过十三四,阿素只觉得好玩,她一向心宽,并不会计较,只心疼五娘之前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第7节
然而五娘柔弱,她却不是,琥珀和珊瑚是五娘贴身的婢女,想必早发现她与原来不同,现在又有太医署张医正的“高热不退恐于心性有损”这一金口玉断护身,在她们面前倒不用再作病中那柔弱样子。
琥珀机灵些,她一改往日柔弱,琥珀便即刻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只是珊瑚依旧喜欢耍小性子。
阿素正窝在锦被里出神,外间便有了声响。她隔着帷幕张望,琥珀回来得很快,手中还真捧着一盘香瓜,在里间漆案上供好了,临走前望着她道:“娘子也早日歇息吧,明日还要到王妃处去,卯时便要起了,”
阿素苦着脸应了,乖乖躺了回去,先前她病着,只在自己屋中将养,如今大好了便要到王妃处帮忙理事,她住的院子偏些路远,卯初一刻便要起床梳妆。
见琥珀回了外间,阿素便拨开垂珠下了床,赤足踩在地衣上。白团子正藏在熏炉下睡着,她悄悄走过去,捏住它颈后的皮毛,一把将它拎了起来。嗯,又重了。
抱着白团子上了床,阿素掰着它的后腿看旧伤。当日它腿上中的那箭射得极准,只伤皮肉,却没伤到一分一毫的筋骨,阿素有些疑心是阿兄的手笔。为了拔那箭头,阿素铰掉了它后腿一片毛,如今养了些时日,伤已好了大半,只是毛还秃着,露出粉色的嫩肉来。
想来她已做了这些天的五娘,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到如今竟也渐渐适应了。白团子极不耐地在她手中扭着身子,阿素将它搂进怀里,埋在它温暖的绒毛里,沉沉睡了去。
然而她只觉自己刚闭上眼,便被人唤了起来,她勉力睁开朦胧睡眼,琥珀正轻轻推着她道:“娘子快起,莫误了时辰。”
外面隐约传来晨鼓声,已是五更三点了,阿素才知道这一闭眼便是两个时辰。昨夜折腾了半宿,她困得东倒西歪,被琥珀强拖着下了床,伺候完盥漱,又被按着跪坐在梳案前。
琥珀在身后为她梳头,垂下的乌发光泽可鉴,珊瑚懒洋洋打着哈欠,在前面举着八角菱花镜映照,阿素清醒了些,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已经看了这些天,她依旧觉得好看得挪不开眼睛。初次见到自己的容貌,阿素便是一怔,要说前世她也是美人,且宫内宫外也见多了美人,却没有一位及得上如今的自己,对镜顾影,竟比幼时见虢国夫人还要惊艳些。
即便裹在家常旧衣之中,依旧如画中之人,眉眼未开,便已有了动人的潋滟,若是再长大了,不知又会是如何的光景。
难道自己当初选中了五娘做女伴,便因极爱她的容貌?阿素托着腮想,若按照自己一贯爱美人的品味,极有可能正是如此。
只是一点太巧,五娘与她眼下都生一点朱红泪痣,一模一样的位置。阿素怔怔抚着眼下,若不是那容貌与自己原先有几分不同,她便真要以为镜中还是原来的自己。
然而她亦读过老庄,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蝶也,亦或蝶之梦为周也。沈氏有女名烟,小字流素,而她大名非嫣,小字灵素,两名皆重一字。望着镜中自己,阿素想,难道这便是前世注定的因缘,上一世沈家阿素早夭,而这一世她要来偿债,再做一次阿素。
就在她出神这会,琥珀已经手脚麻利地替她挽好了双环,两边各簪一朵银珠花,有流苏垂下,虽是最简单的样式,倒娇俏可爱。五娘未曾存下什么首饰,只有一对金钏,宝贝似的藏着,阿素自然悉心替她收好,轻易不动。
琥珀扶着她起了身,与她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霜色窄袖交领上襦夹了吴棉,水红色下裳齐腰而系,她正发育,去年合身裁的裙子现在便微微短了些,露出一点里面素色的中裙,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虽不会有人注意这细节,阿素还是面颊微热,偷偷将裙摆向下拽了拽。还好冯嬷嬷犹嫌不暖和,取了一道厚帔子让她围在肩上,垂下来倒也能遮一遮裙底。
收拾停当,晨光熹微间,阿素便带着琥珀往她的王妃阿姊处去。只是她终究起得晚了些,到了王府正宅,过了两道月洞门走入中庭,便隐隐见到主厅中三娘并府中几位孺人都已来了,婢子与嬷嬷们立了一院子。
阿素正想悄悄溜进去,却见府上的一位司马比她更快一步迈入主厅,向着王妃沈氏郑重通禀道:“靖北王世子来访。”
阿素顿时一惊,阿兄怎么这时来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原以为过了十来日,落水那件事已过去了,却没想到阿兄竟会上门来。然而上首的王妃显然比她更紧张些,娇艳的面庞苍白了一瞬,沉声吩咐道:“请世子到前厅落座。”
第10章 施恩 阿素笑道,不是说贵人多忘事,哪……
府上的司马得了令一刻也不敢停地下去了,阿素躲在人群里,望着王妃沈元娘扶着身边的嬷嬷缓缓上了四抬的肩舆,带着两位婢女向着王府前厅所在的第二进院子而去。
她实是好奇今日阿兄到底来是做什么,略微思索了一番便对身边的琥珀道:“你且在这里看着些,我去一去就来。”
阿素原以为琥珀没那么好打发,定还要跟着自己,正想继续编排一番说辞,却没想到琥珀倒干脆利索地应下了。阿素只觉得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但也来不及多想,便在远远在后面跟着那肩舆。
只是她人小步子也小,紧赶慢赶走到第二进院子的时候,主宾都已落了座,众人都在前厅伺候。阿素悄悄从供仆役出入的偏门闪身走进去,躲在十二折的雕花屏风后面,便听元娘微笑道:“世子且坐一坐,你三表兄方下了朝,想来也快归家了。”
说完便有婢子上前奉茶,另有四人端上了鲜果与四味茶点。元剑雪今日只着一身素白滚银边的圆领袍,虽清减了不少,但抿起薄唇更显英气逼人。他接过煎好的茶粥,却未入口,只是随手搁置一旁,淡淡道:“三嫂太客气,今日并非来与表兄叙话,只是听闻五娘也病了一场,这几日大好了便来探望。”说完便有侍从上前捧出两个乌沉沉的檀木匣子,送到元娘面前打开,顿时厅上便隐有啧啧之声。
阿素猜想匣子里应是些名贵的补品药材之类,看来阿兄此番上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约还是要审一审她落水那日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娘听他直点五娘之名,微微变了颜色,勉强笑道:“岂敢劳烦世子挂怀,莫折煞了她,此前虽大病了一场,但太医署的医正来看过了,说再养上一两月,也就好起来了。”
阿素在屏后听着暗笑,此言一出倒是将她病已好之事推脱得干净,想来元娘并不愿阿兄见她,这也正中她下怀,她实是不愿意阿兄再追查落水之事真相,既然人都没了,就不能得过且过么。
她正出神,背后却忽然贴上一个人来,阿素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却被扯到了一旁。她仔细打量,发觉来人竟然是三娘。万万没想到这闺阁里娇养的小娘子竟也与她想到一处,大着胆子来这屏风后面偷听。
三娘见她望着自己,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妥,羞红了脸,轻声道:“阿妹怎么在这里?”
阿素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还想问你呐,然而她未开口,只是对着三娘做了个噤声的表情,便听到厅上阿兄道:“……却不知方便不方便与五娘一见?”
阿素知道元娘必不会答应,果然听她叹道:“昨日还烧了一场,恐怕今日还下不了床,是她没这个福气。”
阿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就对了,等再过两月,阿兄心情平复了,也就不整日想着追究那天的事情了。想到此处,她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以免再被发现了身影,便拖着三娘一起往外走,三娘虽有些犹豫,但也不好独留,便恋恋不舍同她一道离去。
只是她们刚走出第二进院子不远,阿素便见珊瑚急匆匆而来,见到她像见到救星一般奔上来哭道:“可找到娘子了,娘子快些随我去看看吧,再晚些恐怕琥珀要被郑嬷嬷打死了。”
阿素一惊,也顾不上三娘,只随珊瑚匆匆而去。
走了一段阿素才发觉她们是向着王府的偏门而去,果然走了不远便围了一圈人,中间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影,一旁有位管事的嬷嬷正掐着腰做茶壶状喝骂。
阿素拨开人群走上前去一看,地上的人可不正是琥珀,只是跌在尘土里,头发也散了,只流泪,不说话。
见她来了,郑嬷嬷气势更盛,狠狠踹了琥珀一脚,从她怀里拽出一副金钏,高声道:“五娘子来一看看,这贱婢私自偷了府上的东西去卖,可不是人赃并获。”
阿素见到那金钏便是一怔,这正是原先五娘留下那一副,她曾嘱咐琥珀好好收着,不曾想她竟私自拿去了。
见阿素不说话,郑嬷嬷高声得意道:“今日我见这贱婢悄悄出门鬼鬼祟祟,就知道她不干好事,果然一搜便搜出来这个。”
阿素知道她有意大声要将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一口一个“贱婢”实是指桑骂槐,又见琥珀被她揣在地上只是哭,叹了口气,想将琥珀唤起来问清原委,却见自己的乳姆冯嬷嬷匆匆赶了过来。
冯氏一见这情景便气得直抖,这郑氏本是陈孺人身边的嬷嬷,因王妃嫁进来五年无所出,宫里德妃便赐下了几位官女子封为孺人,陈孺人不过是生下了位小娘子,就不把王妃放在眼里,若是生位小郎君,还不要上天去。王妃的两位妹妹入府,身边的人想必是早被盯上了,不然今日也不会这么巧刚好被郑氏撞上,要闹得王妃失了体面。
她既生气被郑氏挑了错处,更生气自己没管教好琥珀丢了王妃娘家的脸,偷窃依律要砍手,她也只能丢卒保帅,把琥珀交出去受处置了。
然而此时却听阿素糯糯开口道:“琥珀姐姐又偷懒,不是说让你拿着我的金钏去金银铺子濯洗,怎么现在还未去?”
此言一出,郑嬷嬷举着金钏顿时愣在那里,阿素顺势望着她软软道:“阿嬷拿着我的金钏做什么?”
就在此刻远处来了一架四抬的肩舆,元娘在其上望着人群冷道:“出了何事,如此吵闹?”
阿素知道她送走了阿兄后路过这里,听到喧哗便来一看。郑嬷嬷见到王妃俯身一福,倒不敢再大声喧嚷,低声道:“方才见到这婢子偷偷出门,拦住搜身,搜出一对金钏,断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阿素望着元娘怯声道:“因过几日是喜庆日子,我有对金钏想拿出来戴,发现藏得久了有些旧,便让琥珀拿去金银铺子里打个光。没想到竟生了这样的误会。”
元娘望了一眼便知是什么情况,淡淡道:“既是误会,便散了吧。”说完冷冷望了琥珀一眼便坐着肩舆回去了。围观的人听王妃发了话,也都慢慢散去。
阿素松了口气,忙让珊瑚扶着琥珀回去,刚一进屋,冯嬷嬷便抄起掸子要打,阿素将她拦了,琥珀流着泪跪在地上,阿素知道她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品性也是纯良,不知为何走到这一步,便望着她低声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琥珀含着泪讲了半个时辰,阿素方知她原并不是家生的奴婢,而是良人,只因家贫才典身为婢。她的阿耶原是丝路上贩茶叶的商人,过葱岭雪山时落下了风湿,回来后便不能走路,今年冬天病得越发重了,就只剩一口气,实是看不起病没法子才做了这样的事。
阿素望着琥珀哭花了的脸,沉吟片刻道:“到东市的药铺里请个闾阎医工给你阿耶看看病吧。”
琥珀一脸茫然地望她,却听阿素继续道:“只是这金钏不能给你。”因着那是五娘留下的,阿素自觉不能随意处置。
琥珀臊得没脸,低声道:“怎么敢要娘子的东西,今日全凭娘子救我。”阿素望着冯嬷嬷道:“阿嬷去把我那银壶拿来吧。”
冯嬷嬷狠狠瞪了琥珀一眼,只是她也是个心软的,还是去把那日在猎苑得的那个装擦身酒的银壶找了出来。
阿素将雕着奔马踏莲花的银壶交给琥珀道:“你去将这壶绞了,找个钱铺兑些钱来。”
琥珀惊得呆,磕磕绊绊道:“这是贵人赏的,总不好……”
阿素笑道:“不是说贵人多忘事,哪记得这一出,难不成以后还要找我讨要么?”
琥珀抱着壶,含着泪望着她,郑重磕了个头道:“奴婢日后自当报娘子大恩。”
了此事阿素方觉得松了口气,过了午她便到元娘处与三娘一起帮着抄几卷《法华经》来凑那一百本经书,平日里便罢了,今日她只觉得三娘望着她的目光有些不同寻常,又想起今日她也躲在屏风之后不知是做什么,回望她的目光中不由带上犹疑。
三娘子果然又是晕生双颊,低声道:“今日靖北王世子来说是想见你,你可愿意和他一见?”
阿素一惊,这可是了不得大新闻,难道兄长竟和三娘有私,只是她从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似是知她所想,三娘忙摇头,叹息道:“我见他这几日消瘦了不少,便想帮帮他,阿妹万不要误会。”
阿素叹了口气,看来三娘一颗心都扑在阿兄身上,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可惜帝甥尚主乃是常例,阿兄注定是要娶一位公主,原本定下的是十三公主,但元家出了事,这婚事也不做数了,也才有了自己与那人的婚事。
阿素在内间一边抄经一边沉思,却听外间元娘喜道:“三郎回来了。”之后便透过琉璃屏隐约见李静玺踱步走进来。
元娘迎到他身前道:“今日靖北王世子来访,已按照夫君说的没让五娘与他见面。”说完又嗔道:“夫君为了她,居然愿意得罪姑母。”
李静玺叹了口气道:“妇道人家,整日只知拈酸吃醋。”
元娘犹自不服气,只是手下不停,替他解下蹀躞带,又拿来便服。李静玺任她伺候自己更衣,低声道:“这些时日太子和六弟斗法,偏赶上永宁抢了六弟的马之后落水,死得不明不白,恐怕太子脱不了干系,当日五娘也在车上,难保不知道些什么,握着她,就是握住一张牌,需要用的时候,自然打得出去。”
元娘听了这话才转嗔为喜道:“还是三郎思虑周全。”
阿素听得目瞪口呆,她就知道,这王府里的水也是深得很。
阿素正出神,三娘却仍旧等着她回话,目光殷切,阿素只得推脱道:“即便我想见世子,也是见不到的。”
三娘犹豫了片刻道:“若你愿意,我自有办法。”
阿素好奇道:“什么办法。”
三娘道:“阿妹忘了么,每月望日阿姊都要去慈圣寺祈子,上个月时从那位神通广大的王仙人处得了个偏方,说这月再去时身边带一对童男童女,男要十二岁,女也要十二岁,这事便成了。那男童找的是燕王世子,而女童找的是崔侍郎家的三娘子,如今阿妹不正好十二,我去提醒阿姊一句,哪还用的着崔娘子。到时候阿妹自可在寺中与世子一见。”
阿素未料到还有这样的事,继续推脱道:“既然都找好了人了,又怎么好再换。”
三娘子犹自不放弃道:“阿妹若想得通,再遣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好做安排。”
阿素并未答应,她终于抄完了经,懒洋洋地回屋去,却见琥珀苦着脸,可怜兮兮道:“钱铺掌柜说这银壶精美绝伦,普通客商贩卖的绝没有如此高超工艺,应是波斯皇帝派使送给陛下的礼物,想来从宫里流出来,断不敢收。”
阿素叹了口气道:“不是说让你把壶绞了,再去换钱?”
琥珀目瞪口呆道:“哪里使得,婢子哪能糟蹋这好东西。”话音未落,又带上哭音。
阿素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没事,我还有办法,你去和三娘子说一声,她说的那件事我应了,让她准备吧。”
阿素托着腮想,只是她虽有法子寻些钱来救琥珀,但却要去一趟慈圣寺方成,只是此前听说耶娘在慈圣寺为她起了佛塔,又请僧人做法事,倒好奇谁会来祭拜她。
第11章 再遇 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潭水……
慈圣寺远在长安近郊,望日之晓,兴化坊赵王府外已备好了一辆金顶红幔帐的青牛车,供王妃进山礼佛。阿素揉着困倦的睡眼,看着元娘由两位嬷嬷扶着,踩着仆役的脊背登上了牛车,接着冯嬷嬷上前将她也抱起来,同样送进了宽敞的车厢里。
今日便是元娘每月到慈圣寺祈子的日子,成婚五年无所出,这已成了她的一块心病。阿素不禁想起前世那些挑她的错处的谏疏,其中正有一条是皇后无子当出。世人总将子嗣艰难之事怪罪在女子身上,岂非有失偏颇。想到此处阿素不禁有些同情起元娘来,所以上了车便乖乖地坐在一角,安安静静地充当今日法事的童女。
这牛车行的极慢,走了一个时辰才进了山门,她们到时已有两位侍从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禅寺知客处,阿素被抱下车,正见十二岁的燕王世子李琳琅走了出来。他是今上长孙,六岁时已开了蒙入小学读书,礼教极严,此时见到元娘便谨身行礼。
阿素本躲在元娘身后,今日冯嬷嬷给她戴了一顶幂篱,此刻被风掀起一角来,正望见李琳琅唇红齿白的脸,阿素知他便是今日法事中的那位童男了。
李琳琅自也望见了她,乌亮的眼睛顿时睁大:“这是哪位妹妹,生得这般好看。”说完想来牵她的手,阿素微微一怔便躲开了,李琳琅望着她微笑道:“阿妹是害羞吗?”
阿素垂着长长的睫毛,心道,什么妹妹,明明是你表姑姑。然而她望着与自己同岁却比自己高了一头的李琳琅,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长些个子。
想到此处阿素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李琳琅俊脸竟微红,倒不敢再上前去牵她的手了。阿素扳回一局,有些小得意。此时来了一位知客僧引元娘向寺内而去,元娘便吩咐身边的嬷嬷们带上阿素与李琳琅跟在自己身后。
这祈子的法事也简单,不过是在观音殿里对着造像虔心祝祷,只是在祝祷前需要用童男童女捧过的杨枝水净面。李琳琅沉稳地捧着金盆,阿素拿着干杨枝沾了些水洒在跪在佛前的元娘身上,这事也就成了。然而他们完成了使命,元娘却需自己在祷室中待半日,阿素望着她虔诚的表情叹了口气,同一众嬷嬷婢子一起退了出去。
知客僧引他们到一处禅房休息,阿素知此时便是脱身的机会,只是身边的嬷嬷看的紧,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然而她一转身,便看见跟在身后的李琳琅,心念一转道兴许她这表侄可以帮得上忙。
这么想着阿素便慢慢踱步到他身前,李琳琅见阿素正望着自己,脸又是一红,阿素望着他脆生生道:“我们去玩捉迷藏,好不好?”
李琳琅一怔,他如今也算是半个大人了,早过了做游戏的时候,然而被阿素那样望着,一点也生不出拒绝的心来,竟下意识点了点头。
阿素说完,又犹豫着望了望周围跟着的人,李琳琅会意,便屏退了那些婢子和侍从,阿素便指向一旁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槐道:“那我先藏,你闭着眼睛,不许偷看。”

第8节
李琳琅郑重点了点头,便走到树前背过身道:“我数到一百便去找你。”
阿素道了声好,心里想的却是,这次对不住你了,以后阿姑给你买糖吃。这边想着便悄悄退了两步,见没人就飞快地跑开了。
她此番的目的地是慈圣寺后山的悯波池,此前她和十三公主斗草,比着往池子倾倒了十斛明珠,两匣子宝石,算起来正是不久之前,若是没被人捞完,总能给她剩下一两颗来吧?此去没准能捡出几颗江湖救急。
从观音殿去往后山的路只有一条,阿素凭着记忆匆匆迈着步子,生怕被那几位嬷嬷发觉自己乱闯。幸好慈圣寺香火极旺,今日又是望日,香客摩肩接踵,她戴着幂蓠混在人群中倒并不十分起眼。
走过三道正殿,香客已稀,阿素远远望见一片碑林,知道离后山不远,便加快了脚步,只是刚走入碑林却见一片漫天黄帷白幡,猩红的彩绢铺了一地,空中飞舞着纸钱。不远处耸立起一座新起的佛塔,塔下坐着百位僧人,闭目默颂经文,是极浩大的阵仗。
似心有所感一般,阿素悄悄走近些仔细看,果然见那佛塔上前的碑文上似刻着“亡女……嫣……”几个字。
阿素此时方想起,自她落水已过去了快半月,今日可不正是她的二七。原来这竟是耶娘为她立的碑,也不知这些时日耶娘阿兄有多伤心。
阿素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碑,想着那下面也应正埋着个小小的自己,活了两世,她竟不知究竟哪一世是真实哪一世是梦境,正迷茫间隐隐望见一个身影,阿素顿时浑身一紧,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自那日在东苑听到他与太子说话,阿素便再没见到过李容渊,没想到今日竟在这佛塔旁又再见。如此真切地打量着他贵矜的身姿,阿素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思索今日他为何会来这里,难不成还真的顾念他们曾有的那点情谊?只是这一世她死之时,他们还远未有什么交集,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被抛之脑后了。
而另一件令她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是,那日他明明发觉自己醒着,将太子的话都听了去,却为何没有拆穿自己?依他的性格,定不能放如此隐患在外面,必然还要处置自己,然而她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却一点下文也无,怎么也不能让人放心。
想到此处阿素顿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佛塔,低着头,便转身从一旁的小径绕路去后山。
到了后山的悯波池畔,阿素才发觉因前些时日下了场雪,池水中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将池畔的枯草断茎都冻了起来。望着那幽蓝的池水,阿素有些犹豫,但想起家中琥珀哀哀的眼神,还是狠了狠心,蹬掉了翘头履,一脚深一脚浅拎着裙角往冰水里去。
她凭借模糊记忆找到倾倒明珠的那处,踩在泥泞里俯身寻找,只是这冰水实在太冷了些,她冻得哆哆嗦嗦,双脚也似失去了知觉,每一步都挪得沉重。
果然前世欠下的债今世要来偿,阿素冻得嘴唇苍白。又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水中摸索了片刻便摸到一个圆圆的硬物,濯洗干净,竟真是一颗浑圆的明珠,在她掌心发出柔和的光芒。
阿素简直热泪盈眶,顿时有了干劲,她坚持不懈地摸索,很快又找到一块绿玉髓。许是来了精神,脸颊上也泛起一层粉色。她左右环顾,四下无人,索性卷起襦裙一角,将方才捡到的战利品兜起来。
然而正当阿素忙得不亦乐乎,额上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却忽然感到有片颀长的阴影落在自己头顶,阿素猛然抬头,正见李容渊立在岸上。她不易察觉地僵住,李容渊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表情颇有些莫测。
只有阿素自己知道现在她的样子有多见不得人,头上挽好的双环散了不说,襦裙也湿了一半,薄薄一层贴在身上,而没湿的那一半则被掀起来攥在手里,两只白生生的小腿陷进泥泞里,又被冰水里冻得通红,简直可以用狼狈来形容。
果然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光裸的腿上,像潭水似的深不见底。
第12章 猜心 李容渊用从身上解下的鹤氅将她从……
阿素脊背发麻,小心翼翼地放下裙角,将明珠玉髓攥在手里,慢慢向岸上挪。李容渊望着她,翘起唇角道:“怎么,不认人了?”
阿素顿时僵住,心里想的是,他们合该认识么?思索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应是在猎苑那次相遇,福身唤了声“九殿下”,便低头从另一边走。
李容渊长腿一迈向她踱了两步,阿素一惊,一步又踏进水里。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紧紧攥着的右手上,细白的指间隐隐透出一团荧光。他淡淡道:“难道王妃平日里短了你的份例?”
阿素没料到他会说起这话,然而仔细一想,冷汗便顺着脊背流下来,原来他不仅认得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家世背景也了解的一清二楚。阿素下意识将右手藏在身后,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她刚从浅水里走出来,北风一吹,身下冷飕飕的,只能悄悄将左脚踩在右脚背上取暖,泛着樱粉的脚趾曲张又蜷缩。
而李容渊比她高许多,颀长的身体俯下,便有一片阴影压过来,再起身时他手中正握着她方才踢掉的那对翘头履,望着她叹道:“过来。”
阿素面上一热,也顾不上他语气中的不悦,赶紧走上一步去接他手中的鞋履,然而她刚伸出手,便被捏住手腕,整个人被挟着腰拎到岸边一块巨石上坐着。
从小被教导不能当着外人垂足坐,阿素挣扎着要下地,却被捏着膝盖禁锢住,她趁机抢过鞋履抱在自己怀里,往后缩了缩,李容渊忽然就松了手。
阿素如释重负,松开手里握着的珍珠玉髓,低着头默默穿鞋。
“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阿素反复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然而还没想通,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原来你在这。”
阿素一抬头,便见元剑雪踏步而来。此时阿素才想起三娘子应与他送了信,告知他到寺中来寻自己。
阿素穿上鞋履下了地,元剑雪见李容渊也在,心中诧异,唤了声九表兄,李容渊微微颔首。元剑雪按捺住疑问,目光又落在阿素身上,见她半身湿衣,身边山石上还放着一堆莹莹之物,想起来什么似的,他上前拈起一颗圆润的明珠,果然眉头皱得更深。
将那明珠握在掌心里,元剑雪望着她沉声道:“哪来的?”
阿素想起来当初那十斛明珠还是阿兄帮她挑的,她说只要最圆最大的珠子,一定要将十三公主比下去的,阿兄便安静地坐了半日,一颗颗认真挑拣,最后那上百颗的明珠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圆润。
是他过了手的,果然一下便被认了出来。怕他要将珠子收回去,阿素犹豫了一瞬,小声道:“捡的。”
元剑雪冷道:“恐怕不是捡的,而是偷的。”
阿素何曾被他责过这样的重话,她将剩下的几颗明珠都攥在手里,瞪着他道:“就是捡的。”
在元剑雪看来这辩白实在苍白无力,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不愿与她多做纠缠,径直道:“如今没有外人在,总可以说了罢,那日你们究竟是怎么落的水。”
阿素闻言顿时抬头望了一眼李容渊,他长身玉立,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似乎对她将要出口的话语也有兴趣。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知道自己一句话也不能说错,只能小声道:“是那两匹马受了惊,自己越进湖里去了。”
元剑雪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道:“真如此简单?”
阿素赶紧点了点头,元剑雪的表情依旧带着疑虑,李容渊却忽然道:“鲤奴,莫为难她了。”
元剑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李容渊淡淡道:“那几匹马捞上来,你不也看过,除了折了腿别无异样。”
阿素猛然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呢,她明明看见马颈被胡蜂蛰的肿了起来,那马才发了狂,为何会全无痕迹,难道是有人将沉湖的马尸首换过了,就在这几日之内……她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容渊,正见他眸色深沉。
阿素心中一顿,立刻低下头。元剑雪焦躁地走了几步,一拳打在岸边那棵枝干遒劲的古槐上,枯枝残叶簌簌而下。他知道有地方不对,可是他摸不到头绪,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
阿素吓呆了,远处一阵喧哗,她远远见着李琳琅身后跟着一队婢子与嬷嬷急匆匆而来,是赵王府的人。
李容渊拍了拍元剑雪的肩,在他耳畔道:“先回去罢。”元剑雪望着赶过来的大部队,犹豫了一瞬,望了眼阿素,还是依言从另一条小径离开。
阿素松了口气,然而李容渊却并没有一同离开,反踱到她身前,阿素忽然想,他定然知道自己看出他为太子做事,为防自己向阿兄告密,会不会就此要将她灭口。
他处置起无关紧要的人向来是不留情面的,阿素嘴唇有些发抖,低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殿下若是……若是……我就报官去。”
李容渊单手解开领口,阿素倒退一步,他轻叹道:“连威胁人也不会。”又轻笑道:“你说官家是听你的还是听我,嗯?你应该说,要去太子那里告发我,对他阳奉阴违,处处给自己留退路。”
这话对,也不对,阿素简直有些糊涂了。李容渊用从身上解下的鹤氅将她从头到脚裹住,阿素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在她胸前仔细打了个漂亮的结。在她耳畔低声哄道:“好了,如今我的软肋被你拿住,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明明是示弱,他却说得气定神闲,此时李琳琅带着人刚好赶了过来,望见李容渊一怔,规规矩矩唤了声“九皇叔”。说完便上来牵阿素的手,他一路走得很急,找到阿素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阿妹躲到哪里去了,让我一通好找。”
阿素脱开他的手,低声道:“别混叫,我是……嗯,你三皇婶的妹妹,你应该唤我……”
说实话这姻亲关系阿素也有些拎不清,李容渊的目光落在李琳琅扯着她的手上,阿素直觉他并不很高兴。冯嬷嬷见她裹着一袭鹤氅,身下的裙摆湿淋淋的,心下一惊,然而望见九殿下在一旁也不好询问。
阿素紧紧攥着领口,冯嬷嬷福了一福,李容渊摆了摆手,她便急忙让几个婢子领着阿素告了退,走出一段才心事沉沉问她道:“娘子今日可遇到什么事?”
阿素悄悄将手中的珍珠玉髓藏好,望着一旁的李琳琅委委屈屈道:“今日与世子捉迷藏,一不小心就落进了水里。”
李琳琅又着急又抱歉,望着冯嬷嬷道:“都是我的错,不该让她一人乱跑。”
冯嬷嬷不说话,将阿素带进禅房,解了鹤氅仔仔细细检查,见她真的只是落水湿了衣服,才放下心来,唤人端过火盆来与她烤衣裳。
阿素趴在禅房的小轩窗上向外望,心里想的却是,他今日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而后山另一处偏僻的禅房此时正燃着旺盛的炭火,李容渊推门而入的时候一阵温暖春意扑面而来。
卧榻歪着的那人起了身,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怎么来的这么迟。”
李容渊叹道:“又劳神看这些做什么。”
那人淡笑道:“明年的春闱,总要准备。”
李容渊也笑:“若你还要准备,这世间恐怕也再没人能高中了。”
这屋里虽燃着炭火,那人却裹着狐裘,衬得五官越发清俊。李容渊在他对面落了座,身边一位清秀小童即刻搬来一方白玉棋坪,上面停着一只青色的乌鸦。那人执起白子落在星位上,望着李容渊,开口道:“这便请了。”
这一方手谈便是一个时辰,那人将手中的棋子投入棋匣,讶异道:“前几日见你只是恹恹,今日怎么心情忽然如此之好,竟让我赢了半目。”
李容渊拨弄着黑子,懒洋洋道:“譬如这一盘棋,即便走的再精彩,复盘的时候也索然无味。”
那人望着他笑道:“看来,你是从旧棋局中得了新滋味了。”
李容渊但笑不语,那人却忽然沉声道:“我只觉得,自你去了一趟高昌,整个人都与以往不同,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李容渊望着他并没有答话,却转而道:“说起来我倒要谢你,今日邀我来,说罢,究竟是什么事?”
那人见他避重就轻,只得开口道:“我要一个身份。”
李容渊望着他,思索了片刻道:“吴地的望族,却是小宗。祖上曾富贵至极,如今没落了,这样如何?”
那人微笑道:“那便姓姜吧。”
李容渊微微颔首,起身而去,那人在他身后道:“可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话?”
李容渊淡淡道:“若执天下,与卿共之,片刻不敢忘。”
离开了慈圣寺他一路策马下山,不过半个时辰便入启夏门到丰乐坊,穿过一片热腾腾的馎饦和胡饼摊,在十字街南一栋高高挑着灯笼的深宅大院下马。
早有仆役上前替他牵过马,一位美艳而端庄的女子迎上来笑咪咪道:“今日郎主回来的迟了。”
李容渊步伐轻快地走进自己的府邸,笃定道:“你去给万骑的张、陈两位统领送份拜帖,请他们明日到平康坊郑都知家喝酒。”之后又吩咐道:“再去收拾个园子出来。”
那女子柔声道:“要什么样的?”
李容渊想了想道:“要南国的花木,北国的奇珍,再让膳房做十六味点心。”说完又特意嘱咐道:“不要太甜,会坏牙。”
待他走后,那女子身边的小婢子好奇道:“朱雀姐姐,我们家要来客人么?”
被唤作朱雀的女子笑道:“看来是位女客,年纪不大,许是要常住呢。”
第13章 脱困 阿素心一横,紧紧抱住身前之人的……
禅房中炭火烧得正旺,阿素缩在被衾里,望着晾在竹竿上的湿衣昏昏欲睡。燕王世子已带着侍从告了辞,而她还要在这寺中待半日才能回府。
冯嬷嬷怕她再乱跑,派了两个婢子在门口守着,如此严阵以待,阿素此刻却一点也不着急。只要想起她藏在小衣内的那几颗明珠和玉髓,阿素就满心欢喜,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日子终于不用过得紧紧张张,除去给琥珀的看病钱,应还能剩下些,或许可以去西市找胡商换些安息香来,这些时日她总睡得不踏实……
这么久以来,阿素还是第一次放松心情,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有了这笔钱财,便可以先安安稳稳过几日,再找个机会提醒耶娘避开那桩祸事,只要他们这一世平安顺遂,一切便都好。相认自是不敢想,怪力乱神的事有谁会信呢,怕是要将她当成招摇撞骗之徒送了官。
待做完了事,再想办法离开这王府。如今她身份尴尬,恐怕婚事不会如意,与其再嫁人,还不如干脆使些钱到太平观里做姑子去,有朝廷的度牒,每月都有一笔供奉,听说伙食也不错,吃的是四样素斋……
阿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期许里,半梦半醒间忽听见外面有响动,她一睁眼,便见禅房的门扉被推开了,冯嬷嬷走进来,将竹竿上的裙裳取下来放在她面前道:“夫人与奚娘来了,娘子起身去拜一拜吧。”
阿素闻言一惊,她只听琥珀提起,五娘的生母是奚氏,难道如今外面的竟是自己未曾谋面的亲娘?
只是旁人提起沈陟的这第三房妾室皆讳莫如深,也是前不久阿素才知她这生母原也是官家女子,罪入奴籍为婢,因生了她才得放良做了妾室。虽平日里极得沈陟喜爱,然而生得女儿却只能养在正室蓝夫人名下。
没料到今日竟要见五娘的生母,想来是不方便到王府探望,专程趁元娘到寺中礼佛的时候来相见。阿素紧紧攥着衣裳,有些担心会让她看出异样来。她穿戴齐整,有婢子来为她重梳了头,便扶着她向外走去。
这是寺中专门辟出来供尊贵的女客休憩的院子,阿素出了房门,便由那婢子领到另一间正厅里,果见上首坐着一位雍容的妇人,容貌端庄,只是唇畔的法令线有些重,想来平日里不爱笑。礼完佛的元娘正站在她身侧,阿素知道这妇人便应是蓝氏了。
而在她的下首,立着一个聘婷的身影,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应该便是奚氏,阿素一惊,终于知道五娘这极美的容貌原来是遗自生母。奚氏见了她,眸光盈盈,阿素先到蓝氏面前拜了拜,才到走到她身前,奚氏将她揽进怀里,仔仔细细揉捏了一番,柔声道:“娘子消瘦了些,这几日又没有好好吃饭么?”
阿素心中一涩,便流下泪来,这语气像极了阿娘,原来天下母亲都是一般。
奚氏见她落泪,伸手将她脸颊上那金豆子抹掉了,含着泪微笑道:“平白惹娘子伤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蓝氏见其情景开口道:“罢了,你们娘俩许久未见,许是有些体己话要说,我也不强留了。”
奚氏知道她与元娘也有话要说,福身道:“谢夫人恩典。” 便带着阿素告了退。

第9节
奚氏领着阿素出了正厅走到东厢,屏退了跟着的婢子,又掩上了门,深深望着阿素道:“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阿素忐忐忑忑走上前,奚氏便将她揽进怀里,她身上的香气也极好闻,然而未等阿素分辨出究竟是哪几味香调和而成,一双柔软而冰冷的手便掐上她的脖子。
阿素顿时喘不上气来,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奚氏,只见那极娇艳的美人冷冷道:“还我女儿命来。”
阿素一面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一面想的是,她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而另一厢,奚氏刚告退,元娘便伏在蓝氏膝上嘤泣。蓝氏知道她自嫁入王府,受了许多苦,默默抚着她的乌发。
元娘含泪道:“若不是阿娘当年定要将我嫁入王府,又如何有今日这艰辛,三郎是待我很好,但待别人一样好,王府常进新人,我又无子嗣倚仗,每日谨慎小心,生怕被挑了错处,黜回家去,这日子岂非煎熬。”
蓝氏叹道:“再等等罢,此番送五娘去不就是为了万一,她生得那般样貌,能留得住人,又是那样的出身,以后即便有了孩子也是养在你身边。”
元娘已猜到母亲是这番打算,冷道:“阿娘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蓝氏道:“说什么傻话,阿娘还不都是为你打算。”
元娘正欲分辩,忽然听见一阵吵嚷,有人高声道:“东厢失火了!”蓝氏按住元娘的手起身,便见东厢窜出来一阵小火苗,又迅速被拎着水桶的仆役扑灭。
几个婢子扶着一脸苍白的奚氏和阿素出来,蓝氏望着她们身上的灰烬皱眉道:“怎么回事?”
阿素猛烈咳嗽,奚氏低声道:“许久未见五娘,想是情急了些,碰翻了火盆。”
阿素捂着脖子想,幸好自己机灵踢翻了火盆,不然不知有没有命活。奚氏柔柔弱弱,楚楚堪怜,怎么也看不出竟会有如此刚强的心性,阿素不由心生惧意。
蓝氏叹道:“罢了,也该回去了。”
阿素闻言松了口气,然而随蓝氏走出正厅的一瞬间,奚氏又回眸幽幽望着她,冷冷做了个口型。
她分明是说:“看你能躲到几时去。”
阿素忽然打了个冷战。
随元娘坐着牛车回了王府,琥珀已在她房中备好了驱寒的热汤,阿素沐浴完,端过来一口饮尽才觉得一阵暖意散入全身。她坐在床上将那几颗珍珠玉髓找出来,递给琥珀道:“你去兑些钱给你阿耶看病,若还有剩下的,便先替我存着。”
琥珀含着泪千恩万谢,阿素紧紧抱着白团子倒在榻上,怎么也不明白奚氏为何知道她已不是五娘。
然而令阿素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有件更大的事情正等着她。
最开始只是府中的下人在赵王的卧榻下扫出了个符人,上面用朱砂写着李静玺的生辰八字。
此事报给王妃,元娘的脸一下便煞白,命人不许声张。然而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当天晚上李静玺便得知了此事,他坐在堂上,握着那个符人,脸色深沉,身边坐着不发一言的元娘,下面站着诸位孺人与各自的婢女。
阿素偷偷扒开人群,见到那符人便了然,这厌胜之法是宫中大忌,孝德皇后王氏便是因此被废死在冷宫。后来今上察觉王氏实遭陷害,然而为时已晚,追谥孝德,许以皇后之礼下葬。若赵王府有人行厌胜,传扬出去,恐有大祸。无怪李静玺如此生气。
李静玺将那符人掷在地上淡淡道:“查。”
然而查来查去的结果竟在王妃的婢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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